不過,韓青卻覺得,當老師挺有成就感的。
特别是在學生個個聰明絕頂且求知欲旺盛,并且從來都不會質疑老師所講的東西是對是錯的時候,那種感覺,簡直讓人飄飄欲仙。
不過,距離韓青所在帳篷周圍的鎮戎軍将校們,最近這些日子,感覺就沒那麽享受了。
非但從帳篷不時傳出來的各種怪異聲響,攪得人心神不甯。天空中忽然飛過的燈籠、火球,木片石塊,也讓人頭大無比。
而突然發出的爆炸聲,更是令人無法忍受。
無論是正在核算糧草辎重的文職,還是正在推演戰術的武将,猛然間聽到一聲“悶雷”,緊跟着發現身邊的茶杯燭台被震得來回晃動,都會刹那間緊張得寒毛倒豎。
待他們好容易回過神,先前正在做的事情,已經忘了個七七八八,不得不重頭再來。
若是各種聲音和異常景象,每天在固定時間發生也罷。大夥想辦法避開就是。
偏偏韓青那邊,搗亂搗得毫無規律。基本就是抽冷子就來一次,抽冷子就響一下,讓人防不勝防。
最開始,有文職在李繼和面前抱怨,被老狐狸打哈哈搪塞了過去。
很快,又有武将在李繼和面前抗議,被老狐狸皺着眉頭,強行給壓了下去。
最後,李繼和自己也受不了了,親自來到韓青的帳篷附近,檢查後者,這些天來到底教了自家侄兒和兒子什麽古怪本事。
待他看見,韓青指揮着自家侄兒、兒子,還有窦沙,用幾根木頭和草繩捆成的簡單架子,把一塊足足有西瓜大的石頭,給扔出了三四十步遠的時候,他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當場傳令,凡是距離韓青帳篷的一百步之内的,除了自己的中軍帥帳之外,全都搬離。并且補充命令,此後紮營,都以此爲定例。
即,韓參軍一家人的帳篷,緊挨着自己的中軍大帳。自己的中軍大帳周圍一百步之内,除了韓參軍的帳篷之外,不準再有其他帳篷。
“多謝世叔提供方便!”對于李繼和忽然給自己安了個參軍頭銜,韓青沒啥感覺。但是,對于李繼和主動給自己騰出了足夠大的試驗場地,他卻非常感激。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理科水平,早就退化到了與二十一世紀初中畢業生仿佛。除了數學之外,基本傳授不了窦沙、李昭亮等人太多抽象的理論。
他現在基本上能教給窦沙、李昭亮等人的,就是各種物理、化學現象的試驗演示。以及對這些現象的簡單實際應用。
比如利用杠杆原理丢石頭,利用滑輪原理吊重物,以及利用液壓和氣壓原理,噴水噴沙子之類。的确需要的場地比較大,遠非帳篷内的那點兒空間所能滿足。
此外,把其他人的帳篷挪開,也可以有效避免誤傷。
畢竟他這個當老師的都是半桶水,就别指望才從他這裏學了一點兒皮毛的學生,能控制住各種試驗物品的方向和準頭了。
“賢侄不必客氣!你肯将學問傾囊相授,該道謝的是老夫才對!”仿佛早就料到,韓青會對自己臨時起意安在其頭上的參軍官銜,毫無感覺,李繼和擺了擺手,笑着說道。
恰恰李昭亮、李昭遜和窦沙三人,又調整好了木頭和繩索捆紮成的古怪架子,前來請求韓青檢查并指導。他索性跟了過去,親眼觀察了整個調校過程,然後又推開自家兒子,親手拉動了控制架子上投石臂的機關。
“呼!”機關打開,釋放了已經蓄滿了力氣的投石臂。後者呼嘯着彈起,将一塊西瓜大的石頭,直接推上了半空。
這次,因爲角度調校得好,石頭飛了足足六十步遠,才轟然下落,砸得地面泥土飛濺。
“比石砲強,關鍵是,拆卸方便,分量還輕。”李繼和皺着眉頭,反複查看了架子的構造和材料組成,内行地點頭,“攻城用的石砲,能打到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步。但是分量是這個的幾百倍。如果這個能夠找工匠做得大一些,把石頭打了一百步之上。以後作戰,就不用費勁巴累地砍伐木材,打造石砲了!”
“您老說得沒錯,道理是一樣的,隻不過這個增加了彈性蓄力和可調節的配重筐。”韓青也不藏私,指着架子前邊的竹籃和白蠟木制造的投石臂,笑着介紹,“做大一些,也沒問題。如果材料合适,工藝也過關的話,最終放大十倍的成品,應該能把五十斤的石頭,投到三百步之外。”
“多遠?”李繼和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高聲追問。
“三百步吧,最低也能到兩百步,好一些,能到四百步以上。”韓青想了想,回憶着以前電影裏的扭矩式投石車,低聲回應,“不過晚輩不敢保證,畢竟晚輩也是第一次做,最後成不成還是兩說。”
“如果能到兩百步,老夫親自向官家爲你請功。以後你隻要不犯下謀反的錯,大宋就沒人動你一根手指頭。”李繼和一邊揪住韓青的胳膊,老臉因爲興奮和緊張,而變得一片赤紅。
大宋軍中早有投石車,他少年時跟着父親和兄長遠征南唐,沒少看那東西将城池砸得百孔千瘡。
然而,大宋的投石車,射程最高不會超過一百五十步,重量高達數萬斤。
眼前的木頭架子,即便放大十倍,頂多兩三千斤就到了頭。卻能将射程提高到超過羽箭。若是大量制造出來,并配發軍隊,今後宋軍再攻打敵國城池,對方有怎麽可能招架得住?(注:扭矩式投石車,可将上百斤重的石頭投射到五百步之外。是宋末的發明。元軍曾經大規模使用。)
“兩百步應該沒問題。”已經向對方展示過火藥的威力,韓青心裏,真的沒覺得投石車有啥值得大驚小怪。笑着掙脫李繼和的拉扯,随即,叫着李昭亮和李昭遜兄弟倆的表字,繼續補充,“我跟晦之,謙之的打算是,不做那麽大。能将七八斤重的石塊,投到二百步之外就算成功。我們将來,也沒打算投擲石塊,而是把火藥裝在酒壇子裏,朝敵軍大陣中砸。”
“投啥,火藥壇子?”李繼和又被吓了一跳,再度緊緊拉住了韓青的手臂,“七八斤重的火藥,你們試過威力有多大了麽?”
“還沒試,沒找到合适地方。昨天下午試了個半斤裝的,能掀翻二百斤重的水缸!”李昭遜怕把自家祖父激動出好歹來,走上前,拍着對方的脊背,柔聲彙報。
李繼和迅速恢複了心神,先左顧右盼,随即高聲吩咐,“來人,傳老夫命令,剛才的将令作廢。今後紮營,給韓參軍在大營背後,再單獨立一個營寨,李昭亮和李昭遜兄弟倆,負責帶兵保護。營寨大小,也由他們兄弟倆說的算!”
“是!”親兵都頭李賢不明就裏,快步上前,接令而去。
“以後張郎中,不準再随便帶着他的徒子徒孫前來打擾韓參軍。實在有解決不了的麻煩,也隻準他一個人來!”李繼和的臉色,卻越來越鄭重,想了想,繼續吩咐。“另外,韓參軍這裏做的所有事情,都嚴禁外傳。否則,讓老夫知道,肯定要他全家的性命。”
“是!”又有親信上前,躬身領命。
“呼——”李繼和再度舉頭四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用手臂将韓青攬在懷裏,向對待自家親生兒孫般,柔聲詢問:“這些,都是你們老韓家的家學?老夫以前跟你祖父共事之時,可沒見他展示過。你當初在汴梁,如果将這些獻給官家,甭說打翻幾個黨項使者,就是打了官家的親兒子,他都絕對不會跟你生半點兒氣!”
“這些不是家學!”類似的問題,窦沙早就問過,所以,韓青第二次回答,輕車熟路,“晚輩打了黨項使者之後,一直在琢磨,自己到底錯在了哪。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得關鍵在于,我大宋官軍,對陣黨項鐵鹞子勝算太小。所以……”
“豈止是勝算太小,根本就是毫無勝算!”沒等他把話說完,李繼和就松開了胳膊,悻然打斷。
“所以,晚輩在前往金牛寨赴任期間,就一邊走,一邊琢磨,拿什麽來對付大群騎兵。”韓青笑了笑,非常平和地補充。“見到了藥發傀儡,就開始琢磨火藥。見到了廢棄的投石車,就想着如何改進它,擯棄把火藥朝黨項鐵鹞子頭上丢。最好距離還得足夠遠,讓黨項和大遼的騎兵,都沒辦法發起沖鋒!”
既然已經托庇于李繼和的保護之下,韓青知道,自己先前所堅持的,遠離身體前主人家族和以往生活圈子的規劃,已經徹底行不通了。
當永興軍路的麻煩解決之後,他肯定得面對身體前主人的祖父,堂叔父們,以及一大堆堂兄堂弟,親朋好友。
與其那時候,再絞盡腦汁去想辦法解釋,火藥等東西到底從何而來,不如現在就給李繼和一個先入爲主印象。
屆時,有老将軍無意間幫忙背書,他解釋起來,就容易得多。
“你是個有心的孩子,朝廷當初辜負你了!”李繼和卻不知道,韓青是在爲今後的日子鋪路。聽了他的解釋,喟然長歎,“官家的性子,原本就有些,有些……”
本想替自家做皇帝的外甥,向韓青表達一下歉意。然而,話到嘴邊,終究礙着君臣之禮,又歎息着吞了回去。
“古人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對身體前主人受到的那些委屈,韓青原本就不怎麽在乎,甚至有些認爲,是身體原主人自讨苦吃。因此,又笑了笑,低聲補充,“晚輩倒是覺得,沒有這次契機,晚輩很難脫離太學的框架。更難從書本中擡起頭來,看看我大宋到底是什麽模樣!所以,也算是因禍得福。”
“你真這麽想?”李繼和第三次發愣,随即,笑着追問。
“除了被通緝的時候之外,其他時候,真的這麽想!”韓青猶豫了一下,果斷做出微調。
“你啊……”李繼和指了指他,笑着搖頭。随即,壓低了聲音,帶着幾分讨好的姿态商量,“你也知道,我們李家是個大族,子侄衆多。老夫安排昭亮和昭遜跟着你學本事,卻沒安排其他子侄。難免會被人抱怨厚此薄彼。如果這些都不是你的家學,你又願意傳授給外人的話……”
“您老盡管安排人過來,一起旁聽就是。不過,能學到多少,晚輩可不保證!”韓青立刻接過話頭,笑着承諾。
他知道,無論如何隐藏,自己都會或多或少,顯示出一些與衆不同來。
想解決這個麻煩,光是自己努力學着做一個宋人,已經不夠了。所以,最好的輔助措施,就是制造出更多的另類出來。
如此,站在一大堆另類中間,自己縱使某些地方露出一點特别,也不會太紮眼。
如此,無論自己将來是繼續留在永興軍路,還是返回汴梁,才都有可能過上期待中的安甯生活。
這個計劃,他經過深思熟慮。一旦付諸實施,就輕易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