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也算是見過血光的人,在逃命途中,還經常以少敵多。然而,卻沒有任何一次,感覺如此緊張,又如此振奮。
那悶雷般的戰鼓聲,宛若有魔力一般,讓他腎上腺激素分泌嚴重加快。而掠過耳畔的寒風,又讓他感覺肋生雙翼。
還沒等他想清楚,産生這些感覺的具體原因?腳下的四輪車,已經開始向前緩緩移動。緊跟着,他發現,整個軍陣,都在向前緩緩推進。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東張西望。
此時此刻,軍陣中,每一個人,仿佛都變成了一個機械的零件。
而所有零件,則組成了一輛龐大的戰車。伴着鼓聲,伴着風聲,轟隆隆向前推進,推進,勢要将所有障礙,碾得粉身碎骨。
對面的紅蓮教信徒們,表現愈發慌亂。
那些緩緩後退的人,忽然轉過身倉皇逃走。那些東張西望的人,也立刻丢下兵器,加入了逃命隊伍。
一些紅蓮教的骨幹,揮動兵器向逃命者發出威脅,試圖将他們趕回隊伍,然而,卻無濟于事。
還有少數狂信徒,則揮動兵器砍向了逃命者頭頂。
但是,逃命者的數量卻太多,周圍的地形也太空曠,他們頂多隻砍倒一兩個人,四周圍就變得空空蕩蕩。
分成兩派的族長們,迅速各奔東西。
大多數族長,都選擇了離去,隻剩下少數幾個,決定留下來跟紅蓮教精銳共同擊退。
而那三百名騎着馬的紅蓮教精銳,則果斷選擇了跟鎮戎軍前鋒左營展開對攻。
他們是騎兵,隻有跑出速度,才能發揮出沖擊力和威懾力。如果繼續站在原地不動,等同于坐以待斃。
“嗚——嗚嗚——嗚嗚——”凄厲的牛角号在騎兵隊伍中央響起,低沉而悠長,還帶着明顯的異域旋律。
騎兵們立即呐喊着開始加速,馬蹄帶起的煙塵,如同龍卷風般扶搖而上。
還沒有決定是否逃命者,和一部分逃命者,紛紛扭過頭觀望。刹那間,心中忽然又充滿了勇氣。
在他們眼裏,三百騎兵的所造成的聲勢,無疑比對面緩緩壓過來的三百步卒,高出許多。
而如果紅蓮教打赢了此戰,難免不會對臨陣脫逃者秋後算賬。
既然如此,再多等片刻,等雙方分出輸赢也無妨。
反正官兵總計隻有五百來号人,對周圍的地形也不熟悉。即便紅蓮教打輸了,大夥隻要随便找個山溝一鑽,就能讓他們如同大海撈針。
抱着這樣想法的人,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多。包括一些已經決定離開的族長們,也在遠處紛紛帶住了坐騎。
一時間,上千雙眼睛,都盯向了戰場中央,盯向了兩支快速相互靠近的隊伍,任寒風吹得眼淚狂流,都不肯将眼皮眨上一下。
戰馬隻要開始跑動,速度就遠比人腿快。短短七八個彈指之後,紅蓮教精銳們,已經将自己跟對手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了一百步之内。
“嗚嗚嗚嗚嗚——”号角聲越來越凄厲,伴着高亢的叫喊聲,刺激得人耳朵陣陣發疼。而馬蹄落地的聲音則宛若潮水,一波接一波,讓人的心髒不停地顫抖。
“咚咚咚咚……”對面傳來的戰鼓聲,仿佛被激怒了,也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越,與号角聲、呐喊聲和馬蹄聲交織在一起,填滿天地間所有空隙,讓人避無可避。
“前鋒的鐵甲長斧兵,到底能不能擋得住戰馬的全力沖刺?”站在四輪鼓車上,同時受到各種聲音折磨,韓青緊張得連手指都變成了蒼白色。
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穿越以來光顧着練武,卻忽略了身體前主人記憶裏的其他學問了。
如果在做金牛寨巡檢期間,他多少翻一翻身體前主人記憶裏有關兵法和戰陣内容,哪怕隻是一點點皮毛,他現在,也不至于如此緊張。
然而,臨陣磨槍,肯定已經來不及。
他現在,隻能期待張環這個都虞侯,不是缺乏實戰經驗的趙括。更期待,等會兒敵軍騎兵沖到自己身邊之時,自己還能有力氣,拔出腰間的唐刀。
就在他緊張得幾乎窒息之際,身邊的鼓聲戛然而止。緊跟着,一記清脆的哨子聲,順着他的耳朵,鑽入了他的腦海。
韓青的眼前瞬間開始發亮,先前的所有嘈雜,都被這聲哨子,攪得支離破碎。
下一個瞬間,他眼前的世界,再度開始變暗。耳畔,弓弦彈動聲宛若急雨,“铿,铿,铿,铿……”
上百支羽箭,在他周圍騰空而起,與天空中的流雲一道,遮住了頭頂的陽光。
緊跟着,又是上百支。
對面沖來的騎兵,速度明顯一滞。兩波羽箭從半空中落下,如冰雹般,将他們的隊伍覆蓋了一大半兒!
中箭者并不多,直接落馬者更少。
大部分羽箭,都落在了騎兵們彼此之間的空地上,讓地面上仿佛忽然長出了無數顆白色的蘑菇。
因爲铠甲的作用,騎兵即便不幸被羽箭射中,也不會受到緻命傷。倘若掉下馬背去,反而會被自己人的坐騎,給活活踩成肉醬。
所以,大多數中箭的騎兵,都努力将身體保持在了馬鞍上。其胯下的坐騎,則憑借牲畜合群的本能,繼續跟着大隊人馬向前飛奔,在身後留下一串串殷紅色的血滴。
血滴迅速被馬蹄帶起的黃土蓋住,消失不見。
事實上,韓青很是懷疑,自己根本沒看到任何血迹。所謂紅色,完全是因爲緊張而産生的幻覺。
此次時刻,他真正能夠看清楚的,并且有把握的,隻是敵軍的整體規模和行動。
縮減了不到一成,速度稍微停滞之後,又重新開始提高。
而敵軍的叫喊聲,則越發地高亢,用鬼哭狼嚎來形容,也絕不爲過。
“吱——”又是一聲哨子響起,讓韓青耳畔,又是一靜。
緊跟着,又是兩波羽箭,淩空砸向了迎面沖過來的騎兵。效果卻比上一次還要不如。
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到六十步,對戰馬來說,隻需要十秒左右。
韓青果斷停止觀看對面的情況,快速拔刀,準備接受一場惡戰。然而,才拔了一半兒,耳畔又傳來了第三記哨子聲,“吱——吱——”
這一記,遠比前兩聲悠長。
韓青下意識擡頭,卻沒看到羽箭騰空的盛況。
天空中流雲高速移動,陽光亮得刺眼。
目光快速下挪,他看向自家軍陣的前方,卻發現,整個軍陣竟然停止了前進。
而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那些渾身包裹着鐵甲的壯漢們,則一個接一個半蹲了下去,手中的斧槍由豎轉斜,槍纂戳地,槍鋒和斧刃,斜斜地指向了對面。
“這樣就能擋住騎兵,就憑着區區四十名鐵甲長斧兵?”刹那間,韓青心中充滿了懷疑。
然而,沒等他将目光轉向張環,又是一聲哨子響起。緊跟着,鼓車前的弩手們,齊齊扣動了扳機。
“繃!”數根弩弦同時彈合,清脆宛若爆竹。
銳利的弩箭,掠過剛剛下蹲的鐵甲壯漢們的頭頂,平着射向了騎兵們的戰馬。
迎面沖過來的騎兵隊伍,猛地向内崩塌。十餘名沖在最前方的紅蓮教精銳,同時跌落于馬下。
紅色血光沖天而起,這次,韓青可以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騎兵追求速度,人和馬通常都不會披挂重甲。
而紅蓮教目前,也沒有能力,打造出一支人和馬都披挂重甲的騎兵。
弩箭的破甲能力,又遠遠超過了弓箭,特别是在近距離上,幾乎能把皮甲和人一道射穿!
高速奔跑的戰馬中弩倒地,其背上的主人肯定會被摔下。
而落馬者,必死無疑。
即便沒有當場被摔死,也逃不開自己人的馬蹄。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号角聲及時地響了起來,提醒騎兵們,不要忘記他們的任務。
明顯出現混亂的隊伍,以肉眼可見速度開始恢複。紅蓮教的精銳們,策馬踩過同伴的屍體,第三次加速。
他們損失不大,到目前爲止,都沒超過五十人。
他們距離官軍隻剩下的四十多步,戰馬幾個縱躍,就可以将他們連同他們手中的兵器,一道送到官兵的頭頂。
然而,這短短四十多步,卻忽然變得無比漫長。
“吱——”伴随着凄厲的哨子聲,上百支羽箭,再度覆蓋了騎兵們所在區域。
這一次,效果竟然遠超過前面幾輪!
緊跟着,又是一輪!
比羽箭蓋頭更恐怖的是,官軍隊伍中的弩手,竟然在他們眼皮底下,從容彎腰,用腳踩向了弩臂,用全身力氣,重新拉開了擎張弩!
“繃!”第二輪弩箭直射,迅速施展。
二十幾名騎兵,應聲落馬。紅蓮教精銳的沖鋒速度,再度放緩,幾乎停滞。
大部分精銳,都本能地拉歪馬頭,試圖繞向官兵隊伍的側面。少數勇氣過人者,策馬踩過袍澤的屍體,繼續沖向官軍,卻又遇到了新一輪羽箭。
當羽箭盡數落下,他們距離官軍,已經不足十步。
無論是新一輪羽箭覆蓋,還是第三輪弩箭平射,都來不及阻擋他們的腳步。馬背上的紅蓮教精銳們,咆哮着舉起了兵器。
然而,讓他們無比驚訝,又無比失望的是,他們胯下的戰馬,面對那一個個靜止不動的鐵甲長斧兵,竟然紛紛主動放慢了腳步,甚至自行調整了方向。
除非經過長時間嚴格訓練,否則,野獸對尖利物品的害怕,就是難以克服的本能。
而作爲牲畜中的高智商,戰馬能夠判斷出,一旦自己跟那“鐵坨坨”相撞,會是什麽結果。
所以,它們果斷地帶着背上的主人躲避危險。
戰場上,決定生死的時間,往往就是短短幾個彈指。
就在紅蓮教的精銳,被自家坐騎帶着紛紛停步或者轉身的刹那,半跪在地上的鐵甲鎮戎軍步卒,已經雙手掄起了長斧,奮力橫掃。
“咔嚓!”血光飛濺,數十根馬腿随着斧影騰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