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離開窦家堡幾十裏遠,韓青的心裏頭依舊流淌着融融暖意。
殘魂也難得地老實了一次,沒有再拿汴梁的婚約來提醒他。仿佛也明白,窦蓉在他心裏的位置,已經無可撼動。
實話實說,窦蓉并不符合韓青上輩子最後那幾年的審美标準。
他喜歡風情萬種,妩媚且透着一點點邪氣的女子。
他喜歡胸前有容,臀部渾圓,細腰長腿,床上能劈一字馬的女子。
而窦蓉,除了長腿和身高之外,其他條件好像都不具備。
但是,韓青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窦蓉。
自己上輩子暗戀、明戀和滾過床單的女子,沒有任何一個,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能跟窦蓉相提并論。
那些女人濃情也好,薄情也罷,都不會在他被通緝的時候,陪着生死與共。
那些女人也不會用比他低了一頭,窄了半尺的身材,努力将他護在身後,甚至爲了他,不惜挑戰父母的權威。
所以,他在心中暗暗發誓,自己将來一定會返回窦家堡,将窦蓉接走。
哪怕最終都無法擺脫被官府通緝的窘迫處境,哪怕依舊被不明勢力懸賞萬吊,他也必須回來。
因爲,他知道,如果他不回來,窦蓉就一定會等下去。
哪怕天地相合,海枯石爛。
他知道并相信,以窦蓉的性格,一定會說到做到!
“我盡量不耽擱太久!”在距離窦家堡十裏外的山頂,他扭頭回望,低聲做出承諾。
夜已深,窦家堡的燈光,已經與天上的星光融爲一體,無法憑借肉眼分辨。但是,韓青知道,有一盞燈,今夜會一整夜爲自己點亮。
“唏噓噓噓——”胯下的大黑馬,嘶鳴着用前蹄刨打地面,仿佛也在抒發心中的離愁别緒。
這匹馬,是窦蓉給他的又一份禮物。比起他想要借走的棗紅馬,更高,更結實,也跑得更快。
如果沿途不小心與控鶴司的人相遇,韓青隻要在二十步外及時撥轉馬頭,就有七成以上的機會,将對方甩開,根本不需要以寡敵衆。
“唏噓噓噓——”大黑馬再度用前蹄刨打地面,頭顱左右擺動。
韓青的目光,迅速從窦家堡方向收回,俯身抽出了挂在馬鞍下的長槍。
大黑馬不會無緣無故地搖頭擺尾,附近,肯定有危險存在。與窦蓉結伴而行時,大黑馬就不止一次爲二人示警,這次,想必也是一樣。
果然,還沒等他把身體重新坐直,身邊的樹林中,已經響起了清脆的掌聲,“好一匹有靈性的畜生,可是比你韓小二強多了。如果不是他,恐怕直到我走到你身後,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還在繼續發春!”
“季明?你怎麽來了?”韓青先是吃了一驚,随即,将抽在手裏的長槍笑着戳在了地上,“我打死都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當然是主動請纓,前來抓你歸案來了!”楊旭快速從樹林裏策馬而出,聲音卻遠不像韓青這般熱情,手中的長槍,也一直遙遙地指着韓青的胸口。“你是自己放下兵器,讓我綁了帶走?還是放手一搏?盡管自己選!”
“你,主動請纓來抓我?!”韓青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
記憶中,身體前主人與楊旭,好得恨不能天天同榻而眠。而數月之前,他自己也跟楊旭一道喝酒唱歌,相交甚歡。
“當然!”楊旭手中的長槍抖了抖,槍鋒和他的臉色一樣冰冷,“我不能容你,犯下了大罪以後一走了之!也不能容你,再繼續糟蹋太學的名聲!更不能容你,像隻狗一樣死在别人手裏。所以,在将李師兄送到長安之後,幹脆主動向經略安撫使張齊賢請纓,親自來抓你歸案!”
“如此說來,我倒是要感謝季明用心良苦了!”韓青拔起長槍,與楊旭遙遙相對,臉上的笑容好生苦澀。
如果把穿越以來,他感覺親近的人排個座次。楊旭恐怕隻位于窦蓉之後,排在第二。
然而,對方終究是個純粹的宋人。對朝廷的忠心,對榮譽的珍視,都遠遠超過了跟他之間的友情。
“用心良苦不敢,等你等得很辛苦倒是事實。”比起數月之前,楊旭唯一沒變的,就是話多。
一邊絮絮叨叨地啰嗦着,他一邊策馬跟韓青拉開足夠相對沖刺的距離,“我知道,你肯定不會拖累一個無辜女人。發現自己無路可逃,肯定會把她送回家。所以,我就一直帶領弟兄們,在窦家堡附近等着。今晚,終于把你等了個正着!”
“你還帶了人?”韓青聞聽,又是一愣。舉目四望,果然發現夜幕下,有很多人影緩緩向自己包圍了過來。
轉念間,想到對方的家世,以及現在的官職。他心中又迅速明了如鏡。
身爲鎮、定、高陽關三路後陣钤轄楊嗣的嫡親孫兒,楊旭出來執行任務,怎麽可能沒百八十名軍中精銳貼身保護?
而身爲從七品翊麾校尉,護送右巡使前往夏州宣旨,楊旭更得擺足了排場。不挑選一等一的好手跟在身邊,豈不落了大宋臉面?
隻是如此一來,自己想要脫身,就難比登天了。
打赢了楊旭,那些人肯定要一擁而上。而打輸了,更是無路可逃。
“你果然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正琢磨着,現在逃走,憑借大黑馬的速度,能否還來得及的時候,他耳畔,卻又傳來的楊旭的聲音。
冰冷,憤懑,隐約還帶着幾分不甘。“把你的真本事使出來。從小到大,每次跟你較量,你都藏拙。讓楊某堂堂正正赢你一次。被楊某抓住,你好歹還能活着被押回汴梁。如果不幸死在楊某手裏,你也能落個痛快!”
說罷,又将長槍一擺,舉目四顧,“都讓開些,誰都不準插手。我今天要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最後這句,卻是對試圖圍攏上前的軍中精銳們所說。後者聞聽,立刻停住了腳步。卻沒忘記彎弓搭箭,以防韓青的抵抗太激烈,傷到了楊旭,或者突然策馬逃走。
韓青見到此景,知道惡戰已經不可避免。索性不再做回應,隻管輕輕用靴子磕打馬镫。
大黑馬極有靈性,立刻知曉了主人的心意,毫不猶豫張開四蹄沖向對面,眨眼間,就将速度加到了極緻。
對面的楊旭,也端槍策馬加速,将自己與韓青之間的距離,高速拉近。槍鋒如霜,倒映起寒光無數。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着雙方已經近在咫尺,韓青毫不猶豫持槍直刺,蛟龍出水!
“叮!”槍鋒在半途中,被楊旭手中的長槍撞歪,錯失目标。而楊旭手中的長槍,卻貼着槍杆刺了過來,毒蛇般,直奔韓青小腹!
“啊——”韓青的招數雖然練得熟,卻根本沒掌握韓家祖傳槍法的精髓。惶急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拆解,隻能憑借本能,迅速側身。
大腿根偏左外側位置,迅速一涼,緊跟着,衣服也是一緊,布匹撕裂聲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朵。
卻是楊旭的槍鋒,從他的大腿和外袍之間直穿而過,挑起碎布數片。
“滾開!”韓青心中再不存半點僥幸,将最近跟人厮殺所領悟的招數,果斷施展了出來。槍纂借着二馬錯镫的瞬間回轉,呼嘯着砸向楊旭的後背。
“啪!”楊旭仿佛後腦勺長着眼睛般,迅速擰身,手中長槍借着身體的扭動,高速斜掃,不偏不倚,正砸中韓青的槍杆。
巨大的力氣,将韓青手中的長槍砸歪。沒時間再做任何變招,他果斷俯身于馬鞍,單手提槍,憑着直覺甩向半空。
“啪!”楊旭的槍鋒,果然從背後追刺過來,恰恰被他用槍杆甩了個正着。
兩匹馬狂奔着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令各自背上的主人,避免再遭受對方的偷襲。大約奔出三十米之後,又主動放慢速度,等待主人的下一步指示。
韓青毫不猶豫用另外一隻手拉動缰繩,示意大黑馬轉身而回。随即,繼續單手提槍,剛剛空出來的手從大腿邊的袋子中,摸出一支回旋镖。
這是窦蓉的殺招,他在逃亡途中,發現效果不錯,也跟着學了一手。雖然準頭遠不如窦蓉,突然施展出來,卻也能夠打亂對手的節奏。
沒等他做好準備,兩匹馬已經相對着,再度發起了沖刺。楊旭依舊平端長槍,搶先發動攻擊,槍纓抖出了一團巨大的雲霧。
這一招喚做霧裏看花,韓家槍法中,也有類似招數。原理是利用槍纓的抖動,隐藏槍鋒的真正位置,讓人防不勝防。
防不勝防,索性就不防。韓青毫不客氣地揮動手臂,甩出了回旋镖。
楊旭果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得不擰槍橫掃,試圖将回旋镖砸飛。誰料,後者在半空中卻忽然拐了個詭異的彎兒,帶着風聲紮向了他胯下的坐騎。
“當!”千鈞一發之際,楊旭右手,忽然從槍杆附近,分出了一支鋼鞭。狠狠砸中了回旋镖,将其直接砸落于地。
兩次出招,他已經耽誤了足夠多的時間。而韓青,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小心!”嘴裏習慣性地發出一聲提醒,他趁機将長槍刺向了楊旭的右側肩窩,動作幹淨得宛若行雲流水。
這是韓家槍中的殺招之一,名爲斜指夕陽。利用的是常人右手掌握兵器,對身體右側保護不夠靈活的缺陷,刺穿對方的右胸。
韓青在逃亡途中剛剛領悟沒多久,但已經不止一次在實戰中使用,每次都能收到奇效。
這次,效果依舊好得出乎意料。
楊旭招數已經用老,來不及格擋,隻能盡力将身體向左側快速傾斜,希望能躲開槍鋒攻擊範圍。
他躲得還算及時,槍鋒幾乎貼着他的肩膀掠過。然而,就在兩匹戰馬交錯的瞬間,韓青猛地一收胳膊,手中槍杆,又迅速回撥,徑直壓向對方脊背。
如果被壓中,即便不會直接受傷,楊旭也得被壓下馬背。匆忙中,他根本無暇多想,果斷将鋼鞭上掃。
“啪”鋼鞭砸中槍杆,将後者砸得高高地彈起。
兩匹戰馬再度拉開距離,帶着各自的主人脫離對方的攻擊範圍。随即,放慢速度,調轉身形,熟練地重新加速。
雖然前後隻交手了兩個回合,韓青的臉上,卻已經淌滿了汗水。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大臂和小臂上的肌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這是長期奔波得不到休息的後果,今晚雖然在窦家堡泡了個熱水澡,他的體能卻遠遠沒有恢複。而楊旭,卻是有備而來,以逸待勞!
眼看着雙方之間的距離再度變得越來越近,韓青咬着牙,搶先将長槍刺向對方胸口,雙蛇吐信。
“啪!”槍鋒被楊旭用槍杆砸歪,招數半途而廢。巨大的力氣順着槍杆傳入他的手臂,讓他半邊身體都感覺又酸又麻。
“看鞭!”楊旭又立刻用鋼鞭展開了反擊,帶着風聲,砸向他的腦門。
“啪!”韓青勉強舉槍遮擋,雙臂都被震得開始發麻,呼吸聲沉重得宛若風箱。
“還有!”二馬交錯,楊旭猛地擰身,丢掉鋼鞭,雙手持槍刺向韓青的後心,“吃我一記回馬槍!”
“完了!”韓青知道自己已經來不及躲閃,隻能盡力甩開左側馬镫,将身體墜向戰馬右側。
這一招,隻能避免他被捅個透心涼,卻無法保證他的大腿不受傷。
事實也是如此,大腿外側,再度傳來一陣金屬的冰冷,布匹碎裂聲比先前還要清晰。他強忍恐懼,掙紮着将身體轉回馬鞍,一邊調整坐姿,一邊快速檢查傷勢。
卻愕然發現,自己的褲子和外袍下擺,全都被槍鋒齊着大腿根處撕碎。而大腿本身,卻毫發無傷。
還沒等想明白,是自己運氣好,還是楊旭故意放水。身背後,已經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卻是楊旭利用他調整坐姿,忘記及時兜轉坐騎的機會,搶先将其自己胯下的戰馬調了頭,從後方向他發起了進攻。
再撥馬迎戰,已經來不及。韓青隻好磕打馬镫,命令大黑馬趕緊帶着自己逃走。
然而,還沒等大黑馬重新加起速度,數支利箭,已經在他面前呼嘯而過,“嗖,嗖,嗖——”
沒有一支,射在了他本人身上,卻讓大黑馬受到了驚吓,悲鳴着高高揚起了前蹄。
“别怕,别怕,趕緊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韓青心中暗暗叫苦,慌忙安撫坐騎,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大黑馬重新恢複了平靜。
然而,楊旭的槍鋒,已經近在咫尺。
“韓小二,如何?”穩穩地用槍鋒頂住韓青的後心,楊旭歪着頭,滿臉驕傲地詢問。
“韓某技不如人,認栽!”再掙紮下去,已經毫無意義。韓青隻好放下長槍,任人宰割。
本以爲,對方肯定會命令下屬一擁而上,将自己繩捆索綁。誰料,楊旭卻再度驕傲地歪頭而笑,“你發誓,通緝令上寫的那些勾當,都不是你幹的!”
“發誓?”韓青被弄得滿頭霧水,扭過頭,愣愣地詢問。
“快發誓,如果你盜賣了軍糧,殺害了劉司倉,栽贓給了周主簿,你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楊旭手中的長槍向前遞了遞,滿臉兇狠地逼迫。
到了此刻,韓青如果還猜不到楊旭想要幹什麽,就白穿越一回了。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舉起右手,高聲發誓:“我發誓,沒有盜賣軍糧,沒有殺害劉司倉。周主簿所犯的罪,也件件屬實。如果我今日有一句謊話,就讓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爾等都聽見了?”楊旭如願以償,立刻收起了長槍,扭頭朝着麾下弟兄們詢問。
“聽見了!”其麾下的弟兄,強忍着笑意,亂哄哄地答應。誰都不上前勸阻他放棄胡鬧,趕緊履行職責。
“既然你們都聽到了,就行了!”楊旭笑了笑,一邊撥轉坐騎,一邊高聲說道,“老子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老子不想冤枉好人。收隊,回家!”
說罷,看都不再看韓青一眼,抖動缰繩,緩緩令坐騎加速。
“季明——”融融暖意,刹那間再度傳遍了韓青全身。策馬追了幾步,他啞着嗓子呼喊。
“我相信你,别人卻未必。你趕緊自己想辦法洗清嫌疑,否則,下次來追殺你的人,肯定不是我!而你,也總不能一輩子東躲西藏!”楊旭依舊沒有回頭,丢下幾句話,策馬如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