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那些花兒


月明星稀,烏雀南飛。

長安古城内,舊唐宮阙,殘磚斷瓦滿地,雜樹枯草叢生,安靜宛若鬼蜮。

曲江池上,卻是燭影搖紅,畫舫往來如織。

最大,最熱鬧的畫舫,永遠是蓮花班的人間天上,至少,近十年一直如此。

然而,畫舫上最受酒客追捧的節目,卻已經不再是一個月前曾經令人趨之若鹜的《臨江仙》。

青蓮大家憑着新作,《芙蓉出水》舞,重新拿回了蓮花班,乃至曲江池第一才女寶座。每晚舞罷,都能赢得紅绡無數。

沒有人對此事覺得驚訝,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麽惋惜。

即便再度退居蓮花班第二,并且繼續向第三滑落的紫菱大家自己,也是如此。

花無百日紅,更何況,一首曲子詞。

那阙《臨江仙》再好,酒客聽的次數多了,也不會一直覺得驚豔。

又更何況,紫菱比白蓮,年齡大着好幾歲。姿色也遠不如後者妩媚動人。

“那韓巡檢,真是個狠心的。你如此曲意逢迎,他居然連再爲你寫一首曲子詞,都不肯答應!”當事者已經認了命,與紫菱交好的白藕,卻憤憤不平。

姐妹倆年齡差不多,又曾經一起紅透曲江,一起慢慢被後浪取代。昔日即便有過一些矛盾,也早就忘了個幹淨,剩下的,隻有同病相憐。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他已經自顧不暇,哪裏還會記起我?”許紫菱信手拔下步搖,任由長發瀑布般從頭頂滑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平淡。

然而,眉宇之間,一縷擔憂卻驅之不散。

曲江池,向來是整個永興軍路,消息最流通的所在。有關“韓巡檢大鬧定安縣,挂印而去”的消息,早就傳得沸沸揚揚。

作爲這個時代的“一點五線明星”,許紫菱,也早就從酒客們嘴裏,将大緻前因後果探聽了個清楚。

她心中震驚之餘,對那位韓巡檢,又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有關“韓青勾結劉司倉盜賣官糧,事情敗露之後殺死對方滅口,并且放火燒倉”的傳言,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

原因并非韓青給她的印象好,而是傳言實在不靠譜。

一位上任不到半年,還是來自汴梁的巡檢。能跟比他品級高,平素跟他還毫無瓜葛的司倉,迅速完成勾結,瞞過所有人将糧倉搬空,這話,恐怕隻能騙一騙傻子!

隻要心智稍微正常的人,都知道這是有人在故意朝那位韓巡檢身上潑污。

有關“韓巡檢夜入定安縣,掠走周主簿,嚴刑逼供。并且将供狀謄抄了上百多份,份份按上周主簿的拇指印,然後用孔明燈将供狀灑遍邠、定、坊、耀四州”的傳言,許紫菱卻相信得毫無保留。

這才符合能寫出”滾滾長河東逝水”之人的氣魄,不出手則以,出手則雷霆萬鈞。并且,不爲世間框架所左右,讓那些準備施加于他身上的所有鬼蜮伎倆,都瞬間失效。

至于“韓巡檢被李存孝附體,擊殺爲禍鄉間多年的慣匪白連城,并且順手拐走了窦裏正的掌上明珠”的傳言,許紫菱聽了,則含笑搖頭。

随即,心中難免湧起一縷酸澀!

哪個少年不風流?

就憑姓韓的當晚酒興半酣之際,跟自己私下裏說的那些俏皮話,便足以證明,他并非一個不近女色的道德君子。

隻是,紫菱半老,難入少年之眼。

而芙蓉初開,恰适才子采拮罷了!

“怎麽會是自顧不暇?他若真的自顧不暇,又如何敢帶着别人家的女兒,雙宿雙飛!”同樣的事情,落在白藕耳朵裏,卻是另一番解讀。

不爲别的,隻爲替自家姐妹鳴不平。

許紫菱聽了,卻又笑着搖頭,“傳言未必做得了真。更何況,那窦家,在定安當地,想必也是能跟周家抗衡的大戶。于明裏暗裏,都能助他一臂之力!”

說罷,心中難免又湧起幾分失落。

窦家能幫上韓青的忙,隻是她的猜測。然而,她自己有心無力,卻是事實。

此外,定安窦家比起汴梁韓家,稱不上門當戶對,但窦家的女兒,卻可以做巡檢之妻。

而她,哪怕自贖自身,然後效仿紅拂夜奔,也隻能做妾而已!

想要得到更多,哪怕對方願意,也不會被世間禮法所容!

“希望如此吧,否則,他可真對不起你這一份相思!”與紫菱身世仿佛,也能體味到此刻她心中卑微,白藕歎着氣,從背後抱住了好姐妹的肩膀。

兩人的年齡和容貌,放在二十一世紀,是不折不扣的青春靓麗。然而,在這個時代,卻要擔心自己韶華不再,老來嫁作商人婦。

“哪裏有什麽相思?隻是我自己不甘心,一直追着他要另一首好詞而已!”輕輕将頭向後靠了靠,許紫菱苦笑着搖頭。“想必也太讓他爲難了。那阙《臨江仙》,原本已經是世間難得之神作。滿長安的才子想要唱和,都無一首匹配得上。而你也說過,《臨江仙》未必是他自己所寫。”

“我當初隻是那麽一說,但是,若不是他自己所寫,世間還能有誰,身懷如此才氣,卻甘願爲他人捉刀?!”白藕伸出手指,溫柔地替紫菱揉太陽穴。

這個觀點,卻和許紫菱有些不謀而合了。

但是,後者卻繼續輕輕搖頭,“長河,與沙渚,都顯得很突兀。白發漁樵,意境雖好,卻與他年齡不符。我總覺得,至少是已經過了不惑,看盡了世間滄桑的人,也該有如此感悟。”

說話間,卻又是語鋒陡轉,“但是,那晚他擊鼓高歌時的神态,現在想起來,的确又像經曆了許多滄桑之後,返璞歸真。又讓我不敢懷疑,那首曲子詞,是他親手所寫。”

“你跟他書信往來了好幾次,就沒試着問問,他明明是個少年,爲何心境如此滄桑?”白藕聽了,忍不住又低聲提醒,“總得讓他知道,你在關心着他,想爲他分擔心事,而不是每次都談詩論文。”

“總計隻見過一次面,我怎麽敢問得這麽深?”許紫菱又搖了搖頭,低聲輕歎,“更何況,後面的信,都是餘教習親自指點下所寫,我自己能做主的地方,着實不多。”

“餘教習管得可真寬!”白藕眉頭輕皺,抱怨聲脫口而出。

随即,便吓得她自己一哆嗦,趕緊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沒有第三雙耳朵在聽,才又壓低了聲音,小心警告,“我跟你說啊,好妹子。如果将來還有機會,遇到第二個中意的人,你千萬别再聽餘教習的。”

不待許紫菱反駁,她又朝着周圍快速掃了幾眼,将聲音壓得更低,“我懷疑,她另有企圖。此外,她雖然本事大,号稱對男人不屑一顧。可她已經四十多了,都沒把自己給嫁出去,哪有資格來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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