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麾下全是這種沒骨頭的廢物,也難怪被我大夏打得割地求和!”将衆位官員的表現全都看在了眼裏,李德昭于心中暗自冷笑。
正如韓青所推測,此人是從長安城一路跟随李昇和楊旭的腳步,來到的定安縣。
此人今晚的所有舉動,也全都是蓄意而爲。
其目的就是,盡可能地羞辱李昇,讓大宋君臣明白,他們戰場上丢失的臉面,休想靠小聰明再找回去。
此外,李德昭所懷有的另一個目的,則是了解永興軍路各地大宋官員的喜好、性格和能力,爲接下來夏州的進一步擴張做準備。
反正,隻要大宋不想跟夏州開戰,他無論在大宋境内怎麽折騰,大宋各級官員都不會拿他怎麽樣。
萬一折騰出來的結果,讓他的父親李繼遷滿意,他還有可能早日被接回家,換他的兄長李德明去汴梁做人質。
而如果大宋與夏州之間的戰火再起,哪怕他躲在汴梁太學裏頭,什麽壞事都沒幹,面臨的也是被斬首洩憤的下場。
赢了血賺,輸了也不虧到哪去,如此便宜的事情,試問李德昭怎麽可能不做?
而事實上,到現在爲止,事态的發展變化,基本上都符合他最初的預期。
大宋永興路的地方官員,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膽小,無能且無恥。明明是所有人一起被他打臉,卻争先恐後想把自己摘出來,讓右巡使李昇一個人承擔屈辱。
大宋使者李昇,也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是個徒有虛名的繡花枕頭。在大宋境内,連這點突發情況都應對得手忙腳亂,等到了夏州,面對巨大的壓力,此人恐怕更是要進退失據。
唯一出現的偏差,就是有人及時拉住了楊旭的手臂,避免了事态擴大。
按照李德昭的設想,以楊旭的二世祖脾氣,受到羞辱,肯定不會選擇唾面自幹。
而隻要雙方動起了手,自己就可以借機大做文章。
最好自己再被楊旭打上幾拳,臉上帶上明顯的淤青,文章的抓手就更多。右巡使李昇,此番出使夏州的底氣就更虛。
甚至他自己連汴梁都不用去,就能平安打道回府。
不過,古語有雲,謀乎其上,取乎其中。這點小小的偏差,還在李德昭可以接受,并且可以修正的範圍之内。
至于導緻偏差出現的“罪魁禍首”,李德昭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在來“偶遇”李昇之前,他通過自己的特殊渠道,将在安定縣地界排得上号,并且今晚有可能出席酒宴的地方官員,早已經摸了個一清二楚。
名單裏頭,肯定沒有剛才及時拉住了楊旭的這個年輕官員。
而從此人坐的位置來推測,其品級恐怕也是在場一衆賓客裏頭最低的,甚至完全是個順手拉來湊數的添頭。
“在下倒是想跟楊翊麾親近,但是無奈,楊翊麾對在下誤會頗深,一見面就喊打喊殺!”背對着同行的兩位文職,李德昭也沒注意到二人發現韓青在場時的表情,隻顧冷笑着跟呂行延、張威等官員撇清,“在下久慕大宋風雅,聽聞這邊包廂填詞填得熱鬧,才特地前來向各位同僚讨教。又怎料到,好詞沒讨到一句,卻差點兒讨到了一頓老拳!”
“誤會,剛才全是誤會。楊翊麾離開汴梁之前,估計還沒聽聞你已經被朝廷授予了官職,并且即将到太學就讀。”明知道李德昭在拿話擠兌大夥,今晚做東的永興軍路轉運判官呂行延,卻仍舊試圖“和稀泥”。
他久居官場,知道大宋無論如何,在最近兩年之内,都不會主動跟夏州開戰。所以,更清楚無論李德昭怎麽折騰,朝廷輕易不會處置此人。頂多了申斥幾句,或者降職罰俸。
而李德昭的前程原本就不在大宋,哪怕一路降到從九品,對其來說,都無關痛癢。倒是自己和今晚在座的官員們,會落下一個不會處事的惡評,多少年都難洗幹淨。
所以,對呂行延和在場大多數官員來說,息事甯人,其實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至于兩次被故意搶了風頭,甚至被李德昭當面冷嘲熱諷,與個人前程比起來,都不算事兒。
更何況,大夥今晚奉承右巡使李昇,乃是花花轎子人擡人。既然“轎子”被掀了,尴尬的也是李昇自己。大夥無論跟他本人,還是跟他父親的交情,都沒好到不惜任何代價,強行替他出頭的份上。
“不打不相識,況且你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意氣之争,意氣之争,年青人在所難免。等會兒坐下喝杯酒,就冰釋前嫌了!”
“六宅使既然喜歡填詞,不如坐下來喝杯酒,然後大夥繼續填了詞,請紫菱她們彈唱。你和楊翊麾都是太學翹楚,何必非爲幾句酒話,耿耿于懷?”
……
今晚抱着和呂行延同樣想法的,可不止一個。其他地方官員,也都繼續陪着笑臉,試圖化幹戈爲玉帛。
夏州已經名義上,又回到了大宋版圖。夏國公李繼遷,如今就算是他們的同僚。
按照輩分,李德昭就是他們的晚輩。身爲長輩,他們怎麽能夠跟晚輩一般見識?
而那李德昭,心中雖然非常看衆人不起,卻懂得把握進攻節奏。涅斜着眼睛瞟向楊旭這邊,低聲冷笑,“各位想必是有什麽誤會。在下既然主動過來拜訪,當然是願意跟各位把盞言歡。然而,今晚大夥能不能坐下來一起喝酒聽曲子,卻不在于我。”
“李巡使正要去夏州,巴不得聽你先介紹一下那邊的風土人情!”
“是啊,李巡使怎麽會不願跟你相交?楊翊麾剛才還不知道,你已經做了他的師弟。師兄弟之間,還有什麽解不開的過節!”
“李巡使,楊翊麾,二位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
呂行延、張威等人聞聽,趕緊分成兩波。一波繼續溫言軟語安撫李德昭,另外一波則将面孔轉向李昇和楊旭,滿臉祈求。
李昇的眼睛和肚子裏,都怒火翻滾。然而,肩負出使夏州,替朝廷弘揚仁德的重任,他怎麽可能,沒等進入黨項人的地界,就先跟黨項首領李繼遷的小兒子,結下大仇?
所以,他肚子裏和眼睛裏的熊熊怒火,到最後隻能主動熄滅。然後,笑着向衆人點頭。此外,還沒忘記替大夥壓制住楊旭,令後者也别再節外生枝。
隻可憐那楊旭,仗義出頭,卻裏外都不讨好。直憋得臉色發青,眼睛裏隐約有淚光閃爍。
“季明,算了。咱們兄弟倆,如今見一次也不容易。沒必要爲了不相幹的人,壞了心情。”心裏替楊旭覺得不值,韓青拉着對方的手臂,緩緩後退,“來,咱們繼續喝咱們的,掌櫃的,還不安排小二,給老子換個桌案來?!”
最後一句,卻是對史掌櫃說的。登時,令後者如蒙大赦,連聲答應着逃出了廂房,唯恐逃得慢了,繼續遭受池魚之殃。
“有勞紫菱大家,去給我們兄弟倆,重新找一套筆墨過來!”迅速向周圍看了看,韓青一邊繼續拉着已經氣得說不出話的楊旭走向自己原來所在的包廂角落,一邊繼續笑着吩咐。
歌姬紫菱,頓時也找到了魂魄。帶着兩名婢女,一道蹲身給他行了個禮,随即快速離去。
其他被吓傻了的少女和小厮們,也紛紛回轉了心神。七手八腳,收拾地上瓜果碗碟。
包廂裏的秩序,立刻變得有些雜亂。但先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卻暫且告一段落。沖突的雙方,也努力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重新排了位置落座,談笑炎炎。
須臾,牡丹閣的另一位管事,帶着新的一批小二趕到,将包廂内徹底收拾整齊。重新更換了瓜果和小菜,以及缺失的酒具和茶具。
随即,一批看起來更機靈也跟更水靈的少女,被老鸨領了進來,将先前受到驚吓的少女們,全部換走。以免有人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神不守舍,得罪了哪位官員,給牡丹閣和蓮花班,帶來無妄之災。
趁着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無暇顧及自己這邊的機會。韓青則拉着楊旭,不停地問東問西,轉換後者的注意力。以免此人被氣出病來,或者等會兒又耐不住撩撥,平白被人當槍使。
以他三十六歲的成熟心智,和上輩子被社會鍛打出來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又是以有心算無心,應付個小年青楊旭,還不簡單?幾句話問過,就把楊旭的注意力,給轉移到了大宋和遼國的邊境上。
比起已經暫時選擇蟄伏的夏州,遼國對大宋的威脅,顯然更爲嚴重。特别是自打去年大宋集舉國之力伐夏,卻铩羽而歸之後,遼國大軍,已經開始厲兵秣馬,随時準備撕破北方防線,直撲汴梁。
好在此時大宋的北方,還有楊延昭和楊旭的祖父楊嗣二人在,遼軍才始終找不到合适機會,大舉入寇。
但是,小規模的沖突,卻從沒中斷過。大宋邊軍,眼下隻能做到四處堵窟窿防守,不讓遼軍深入宋境。卻根本沒力氣反擊,更甭提深入遼軍境内,飲馬高粱河畔。
“我一直懷疑,黨項人和遼寇,暗中早有勾結。”忽然扭頭向李德昭那邊看了一眼,楊旭用很小的聲音,向韓青抱怨。“李繼遷選擇服軟,不過是爲了修整兵馬,以圖來年。而遼國,則趁機在北方挑起戰火,讓我大宋無法兩頭兼顧,明知道李繼遷老賊假意服軟,實際卻在暗地裏養精蓄銳,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這兩家即便勾結在一起,也不能将大宋怎麽樣。你且放寬心好了!”韓青的曆史知識,早就還給了老師。卻知道大遼比大宋亡得更早,笑着舉起剛換的酒盞,低聲開解。
看出楊旭餘怒未消,想了想,他繼續開解,“況且,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果人人都像你,明明隻是個校尉,卻要操樞密院的心,那朝廷豈不是亂了套?”
“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楊旭不敢贊同,立刻低聲反駁,“且不說,朝堂上樞密院那幫老人,都早就沒了銳氣,隻想要過一天算一天。我等身爲将門之後,世受皇恩,豈能……”
“我原來是沒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韓青可不想在這裏跟他談論朝政,趕緊笑着打斷,“而現在,卻發現,自己當初的确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你說什麽?你是真心的?”楊旭越聽,越覺得眼前的韓青,跟自己記憶裏的韓青,對不上号。皺着眉頭,繼續反駁,“我記得你原來可是跟我說,朝堂衮衮諸公,皆……”
“我那時候,是井底之蛙!”唯恐身體前主人的胡言亂語,傳到有心人耳朵裏,韓青又趕緊笑着打斷,“現在,是知今是而昨非。”
“嗯——”楊旭從皮囊上,找不到眼前的韓青,和自己記憶裏的韓青,有任何差别。更是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待自己,也是像原來一樣真誠,沉吟着搖頭。
“算了,不說這些。”韓青不想招人懷疑,再度用話分散他的注意力,“總之,你聽我一句話。大宋的國運長着呢,遠不到你我拿刀子爲他拼命的時候。大遼也好,夏州也罷,想奪走大宋的江山,都不可能。“
“這個結論,又從何而來?”楊青聽得滿頭霧水,皺着眉,低聲詢問。
“嗯——,感覺吧。我自己的感覺。”韓青想了又想,卻無法給自己的話,找到合适的佐證。更不能告訴對方,自己來自後世,知道這段曆史的大緻走向。最終,又選擇了東拉西扯。“最近看史書,通常到了末世,民間必然一片凋敝。而現在,據我自己親身體驗,大宋民間,卻還是生機勃勃。”
這種論據,如何說服得了楊旭?後者卻也懶得再跟他争論,隻管捧起一盞酒,慢慢品嘗。不經意間,嘴角和眉梢,卻浮現了少年人不該有的苦澀。
韓青見了,少不得又努力開解對方。然而,偏偏又不能告訴對方,大宋也好,大遼,西夏也罷,千年之後,全是一家。所以,開解了半晌,卻沒幾句話,真正具有說服力。
到後來,他自己也疲了。搖搖頭,笑着舉起了酒盞,“算了,不說這些沒用的。此去夏州,路途坎坷,你遇事多聽李師兄的,切莫沖動。”
“我跟你說過,我隻負責送他到邊境上!”聽出韓青話語裏的擔心之意,楊旭紅着臉解釋,“不會進入夏州境内。至于接下來從這裏到邊境的路……”
扭頭看看正在跟呂行延等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的李德昭,楊旭恨得咬牙。“此人不再來找我,我自然分得清楚孰輕孰重。如果他再追着我挑釁……”
說話的聲音雖然很低,跟對方隔得也足夠遠。然而,他一句話沒等說完,李德昭的目光,卻恰恰轉了過來。隔空跟他的目光碰撞出了一團團火花。
“楊師兄莫非還想賜教于在下?”李德昭原本也沒打算輕易放過李昇和楊旭,隻是剛才需要點時間養精蓄銳,才好再接再厲。此刻發現機會上門,立刻撇起了嘴,用半生不熟的官話質問。
“不敢,楊某可不敢做你的師兄!你……”楊旭胸膛裏剛剛平息的怒火,再度被勾起,手拍桌案,就開始出言回嗆。然而,話才說了一半兒,視線卻被自家師兄李昇,給擋了個結結實實。
“賜教二字,着實不敢!”唯恐楊旭再度上了李德昭的當,李昇舉着酒杯,替他接上了下半句,“楊師弟已經投筆從戎,不寫文章多時。而六宅使今日所展現的文采,也令李某甘拜下風。”
“李師兄,你讓開!”楊旭大急,擡手去推李昇的肩膀,“先前那首詞的确好,但是,填詞的人,卻不一定是他!”
“師弟,你喝醉了!”李昇扭過頭,低聲呵斥,“那阙詞,的确比你我平素所填,高明甚多!”
随即,又迅速将頭轉向李昇,繼續陪着笑臉說道,“六宅使如此文采,到了汴梁之後,何愁找不到知音。李某癡長六宅使幾歲,家又在汴梁,就借這一盞酒,預祝六宅使,早日名動文壇!”
他是打定了主意,今晚要忍辱負重到底了。所以,無論李德昭如何找茬,自己都堅決不接招,也不準許楊旭再接招。
反正李德昭先前拿來給大夥添堵的那阙詞,寫得着實不差。哪怕是找幕僚提前代筆,或者幹脆就是花錢買來的,被這阙詞給比了下去,他輸得也不算丢人。
然而,李德昭卻堅決不肯讓他和楊旭輕易脫身。撇了撇嘴,繼續咬住不放,“有什麽不敢的?李師兄入學比在下早,成名也比在下早,指點在下這種後學末進,豈不是理所應當?”
“入學早,學識未必就高。”李昇迅速接過話頭,幹笑着補充,“況且我原本就不擅長填詞。哪有膽子,盲人指路?”
“這倒是有趣了!”李德昭早就料定,今晚沒人寫的詞,能勝過自己花大價錢買來的那阙,自顧氣定神閑地搖頭而笑,“李某自幼仰慕大宋風雅,家父也叮囑過李某,到了太學之後,要多多向各位師長和師兄請教。而今日有幸遇到兩位太學才俊,卻一個隻想跟李某動拳頭,另外一個不擅長寫文章。卻不知道,李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遇到一個真正有學問的師兄?還是大宋太學徒有虛名,原本就不值得李某一去?”
話音未落,楊旭已經推開李昇,強行沖上,“賊子,你敢辱我師門,我跟你沒完!”
“季明,不要争一時意氣!”虧得韓青早有防備,雙手死死抱住了此人的腰,才令此人沒有沖到李德昭面前,将酒桌再度變成戰場。
“六宅使,李某剛才已經說過,甘拜下風!請你不要羞辱我的師門。”如果李昇再忍下去,今後,就無法繼續做所有太學子弟的大師兄了。因此,他鐵青着臉,将楊旭和韓青,再度擋在了自己身後,同時,沖着李德昭低聲怒吼。
“莫非名聞遐迩的李巡使,也準備跟李某動武?”李德昭才不在乎,羞辱不羞辱别人的師門。對他來說,太學就是一座牢獄,不去才最好。“提前說明白,動武,可是我黨項男兒的強項。單挑也罷,群毆也罷,你今晚都沒機會赢!”
“這,這,怎麽又争執起來了。剛才,剛才還不是好好的麽?”
“六宅使息怒,右巡使,且給老夫一個面子。大夥難得相遇,聽曲子填詞,都是雅事。何必非要動手打架,有辱斯文?!”
“六宅使,右巡使,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
呂行延等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紛紛起身,努力将雙方隔開。
“你等慌什麽?難道李某說錯了麽?太學才俊,若是個個皆如此,李某何必去那裏找罪受?”李德昭,卻已經養足了精神,決定将李昇打擊到沒臉見人爲止,隔着一群官員,繼續出言不遜。
“師兄,季明,咱們難得一聚,不如換個地方喝酒!”韓青實在覺得心煩,幹脆抱着楊旭,直接往包廂門口推,同時低聲招呼李昇。
以他的心态和目光,李德昭今晚的形象,就像一個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四處找人挑釁的初中生。不理他,是最好的選擇。哪個成年人去接招,才是自跌身份。
“也罷,今晚的确喝得夠多了。就容李某先行告退。”李昇正愁找不到辦法脫身,聽了韓青的話,果斷決定,順水推舟。
那李德昭打擊人打擊得正過瘾,豈可讓目标全身而退?立刻撫掌大笑,“呵呵,這倒是符合你們宋人風格,見勢不妙,撒腿就逃。”
這話,可就是在太過分了。非但李昇和韓旭,都停住了腳步,雙手握拳。連先前一直努力試圖把自己摘出漩渦的呂行延等人,也全都停止了勸說,一個個對李昇怒目而視。
“怎麽,各位覺得李某說錯了麽?”李昇才不怕得罪人,反正隻要大宋和夏州不開戰,他就沒有性命之憂,“今晚,鬥錢财也好,鬥文采也好,你們哪個,又曾經赢過李某半根手指?而鬥拳腳,你們又全都推三阻四,這麽多人,不敢打我一個!我先前真是得了失心瘋,竟然想要向你們這群人求教!”
“楊某跟你鬥拳腳,咱們出去外邊,不倒下一個不休!”楊旭掙開韓青的胳膊,怒吼着迎戰。
“你,你……”呂行延等地方官員,個個氣得胡須亂顫,渾身哆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李某先前念你原來是客,才對你一讓再讓。沒想到,你卻得寸進尺!”李昇也被逼得沒了退路,站直了身體,擡手指向窗外的牡丹池,“你不就是想要給李某個下馬威,讓李某到了夏州之後,對令尊唯唯諾諾麽?别以爲李某猜不到?出去,拳腳兵器,随你挑!”
“那就别怪李某欺負你們了?”李德昭巴不得對方跟自己當衆比武,立刻笑着開始扒身上的常服,“算了,你們師兄弟倆一起上便是。免得李某打得不過瘾!”
說着話,他推開呂行延,帶頭就準備下樓。卻不料,耳畔忽然傳來一個依舊平靜的聲音,“打架,就不必了吧。各位又不是小孩子。更何況,六宅使入朝爲質,縱使有錯在先,把他打個鼻青臉腫,也不是待客之道。”
這話,可比剛才所有的話,聽起來都戳心窩子。當即,就讓李德昭停步,扭頭,對着說話者怒目而視。
隻見說話之人,跟楊旭身材和年紀,都極爲接近。
然而,眼神卻比楊旭,深邃得多。
可能是心髒不舒服,此人單手撫摸着自己胸口。但是,脊背卻挺得筆直如松。
“二公子,他,他就是當街毆打我大夏使節的韓青。”跟在李德昭身後一道前來鬧事的夏州文職,也終于找到了機會,咬牙切齒地向他彙報。
“你就是那個,被貶谪到外地,戴罪立功的韓青?”李德昭眼裏的兇光四射,聲音卻迅速恢複了冷靜,“怎麽,虧沒吃夠,還是嫌自己命長?”
“六宅使言重了。”韓青原本沒打算摻和,卻因爲李德昭剛才的話,辱及大宋太學,觸到了身子前主人的逆鱗,導緻自己心髒劇痛,最終,被迫卷了進來。因此,說出的話裏,充滿了無奈,“我隻是覺得,今晚六宅使鬧得太過分。其實夏州也罷,大宋也好,幾百年前,還不是一家?而幾百年後,誰知夏州和大宋,會不會又歸爲一統?你我打來打去,自己覺得無比威風,在後世之人眼裏,卻未必不是幾句談資!”
這是他站在了二十一世紀的角度,看眼下的大遼,大宋和黨項,有感而發。也是先前他想用來勸解楊旭,卻一直沒斟酌好的說辭。
此刻被李德昭逼到頭上,他的思路反而變得清晰無比,說起來毫無停頓。隻是其中撲面而來的滄桑,與他的年紀,格格不入。
呂行延、張維等官員,都是讀書人,聽了這話,頓時全都愣了愣,若有所思。
李德昭雖然讀書少,經曆卻遠比同齡人豐富,跟自家兄弟之間的争鬥,也遠比尋常大宋豪門的繼承人之争殘酷,因此,刹那間也是一愣,心中酸澀無比。
然而,他終究是狼群裏撕咬出來的優勝者之一,神經之堅韌,遠超周圍的大宋官員。轉眼之間,就又找回了本我。先拍着手,給自己争取了幾個呼吸的調整心态時間,随即,再度冷笑着搖頭,“韓兄弟好口才,連臨陣脫逃,都能編出這麽有趣的理由。也罷,今晚你填詞,寫詩,喝酒,比武,你随便挑。隻要其中一項能赢過我,你當初羞辱我黨項使臣的事情,就一筆勾銷。”
“韓某不擅長填詞,也不擅長寫詩,不過曲子詞,卻勉強還能記得一首。”韓青見過自大狂,也沒見過狂到如此地步的,歎了口氣,繼續搖着頭回應。(注:曲子詞,宋代對曲的稱呼。比詞的規矩少,但也是有曲牌,可以直接清唱。)
作爲曾經的麥霸,他能夠唱出來宋詞,隻有兩首,卻都不應景。但剛才跟楊旭說起宋,遼,黨項三家的過去未來,他腦海裏,卻忽然想起另外一首千古名句。非常應景,并且與他現在心境,也頗爲對得上号。
那李德昭不知道他是穿越客,聽他說“記得一首曲子詞”,還以爲是諷刺自己,找人代筆後背誦,因此,毫不客氣地揮手,“不管你找人寫的,還是以前寫的,都算。李某卻不信,今晚你們這群廢物,肚子裏還能拿出真東西來!”
“六宅使莫忘了,我曾經也在太學就讀,算是你的師兄!”韓青笑了笑,謹慎地給自己的行爲找了個借口。“如果韓某赢了,咱們之間的恩怨照舊。你對大宋太學的狂言,還請自己吃回去,切莫再留着惡心人!”
随即,又四下看了看,高聲吩咐,“掌櫃,取紙筆來!”
“來了,來了!”史掌櫃和管事正躲在門外,瑟瑟發抖。聽聞他準備填詞,而不是跟李德昭動武,頓時喜出望外,連聲答應着,去預備紙筆。
“佳俊,我去喊紫菱,讓她準備琵琶!”楊旭對韓青永遠信心十足,迅速收起怒氣,上前助戰。“拿出你當年的十分之一本事來,羞死這隻井底之蛙!”
“我當年有個屁本事!”韓青心裏嘀咕,臉上,卻露出了幾分不加掩飾的自傲,“别光喊紫菱彈琵琶,把先前敲鼓的那個紅蓮,也一塊喊來。順便讓人取一面鼓。我心中這阙曲子詞,需要銅鼓鐵瑟才好。”
說罷,也不管那李德昭如何撇嘴。接過史掌櫃親自捧來的毛筆,附身于紙上,奮筆疾書:
“臨江仙,貶谪途中懷古。”
“好字!”呂行延識貨,光看書法,就知道韓青絕非纨绔子弟,果斷開口喝彩。
有他帶頭,四下裏,叫好之聲立刻轟然而起。在場的大宋官員,都打定了主意,隻要韓巡檢寫的曲子詞,不比先前李德昭帶來的那首詞,差得太遠,就一定力捧,以找回今晚大夥失去的顔面。
“許久沒練字,手生。”韓青卻搖搖頭,笑着向大夥解釋。
穿越以來唯一沒丢下的,就是身體前主人的武藝,因此,他的腕力和手指靈活度,都遠勝于前世。
而前世,他爲了拉生意,專門在書法上,下過一番功夫。此刻,再結合這輩子身體主人的書法功底,寫出來的作品,端的是銀鈎鐵畫,韻味十足。
須臾,一首曲子詞寫罷,衆人啞口無聲。
韓青自己,卻借着三分酒意,丢下了筆,從楊旭手裏,接過鼓槌,走到剛剛擡過來的鼙鼓旁,奮力敲響。
“咚——”
衆人皆被鼓聲吓了一跳,目光卻遲遲離不開紙面。包括那李德昭,雖然狂妄自大,卻不是瞎子,兩眼盯着剛剛寫好的臨江仙,嘴巴不停地蠕動,額頭鬓角等處,汗珠不斷。
“有勞兩位了!”韓青自己,也進入了狀态。向滿臉欣喜的紫菱和滿臉不情願的紅蓮笑了笑,低聲說道。“此曲,與時下的其他曲子不同。我先來第一遍,兩位随後跟上就行。”
說罷,再度抓起鼓槌,邊敲邊唱。
“滾滾長河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沙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不會寫詞,可架不住,他聽過,背過,并且記憶裏,有一個曲子詞,永遠難忘。
改兩個字,就與此刻的心境和世事,扣得穩穩。
上半阙,他自敲自唱,用的是二十一世紀标準三國演義主題曲韻律。
下半阙,他敲鼓,紫菱努力用琵琶伴奏。紅蓮楞在原地,失魂落魄。
待一曲終了,他又重頭唱起。
紫菱的琵琶,已經彈出了金戈鐵馬之聲。
而那紅蓮,徹底忘記了心中對李德昭的畏懼和崇拜,揮舞起鼓槌,如醉如癡。
再看呂行延、張威等人,皆須發張揚,作仰天長嘯狀,嘴裏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至于李德昭,早已經沒臉再聽。轉過頭,帶着随從,失魂落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