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換氣聲,在包廂裏此起彼伏。包括韓青在内,所有人,先前幾乎都忘記了呼吸,直到現在,才忽然又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打賞,是必須的。
如此精彩的破陣舞,恐怕在汴梁城裏的官家,都難得一見。若是不讓舞者賺個盆滿缽圓,恐怕體現不出盛唐故地父老鄉親的鑒賞力。
然而,還沒等大夥兒琢磨清楚,該打賞銅錢多少爲好。牡丹閣二樓靠近韓青等人所在包廂的隔壁處,已經響起了一聲粗犷的喝彩聲,“好,跳得好!果然是紅蓮大家,盛名不虛!”
緊跟着,又是一連串金屬撞擊聲,“當啷啷——”,不似銅錢落盤般清脆,卻透着出其份量不虛。
“這——,這,折煞了,折煞了!”龜奴的聲音,也緊跟着響起。先是帶着幾分惶恐,随後變成了狂喜。“骊山雅居李姓貴客,賜馬蹄金一錠,爲紅蓮大家添妝!”
“好——”周圍的幾個包廂中,喝彩聲再度轟然而起。一半是爲了紅蓮大家的舞姿,另外一半兒,卻是爲骊山雅居包廂中客人的豪爽。
“土豪!”饒是韓青在金牛寨收益頗豐,也爲李姓客人的出手,暗自驚歎。
據他來大宋之後所了解,馬蹄金乃是商号或者官府的标準壓箱物,從不在市面上流通。
所有馬蹄金,重量都是十兩。每兩黃金在市面上,可折銅錢八千文。而一斤糙米,在市面上如今隻能賣一文錢!
換成二十一世紀的物價,隔壁那位姓李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輛中型轎車!哪怕是在做私家偵探的時候,韓青也沒見過幾個大款,如此揮霍。
很顯然,隔壁客人,是紅蓮大家的鐵杆粉絲。或者,那位客人,幹脆就是牡丹閣今晚特地請來的托!
正驚詫間,卻看到包廂門被人輕輕推開。緊跟着,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頂着一頭汗水,朝着呂行延連連作揖。
而那呂行延,一改先前彌勒佛般模樣。眉頭倒豎,面沉似水。
他自持身份,不跟那商人說話。自有他麾下一位姓餘的幕僚,替他出面呵斥那名商人,不守規矩。
韓青聽得滿頭霧水,花了一些力氣,才終于弄明白了,原來在宋代,去尋歡作樂,也要講究長幼尊卑。
今晚自己所在包廂之中,請客的和被邀請的,都是官員,甚至有幾位乃是貨真價實的地方父母官,身份地位絕非一般。
大夥肯來牡丹閣“與民同樂”,已經是給了牡丹閣的主人和蓮花班老闆偌大面子。
那牡丹閣和蓮花班的掌櫃,即便不清場,也需要暗中叮囑各自麾下的夥計和龜奴,注意把握節奏和分寸,别讓其他看客搶了“貴賓”們的風頭。
然而,剛才隔壁骊山雅居的客人,出手實在過于豪闊。一下子将龜奴給砸懵了,才讓那龜奴忘記了掌櫃的叮囑,立即扯開嗓子,用最大的聲音将賞金數量喊了出來!
十兩黃金不是小數目。
今晚整個牡丹閣,恐怕不會有第二位客人,拿出如此龐大的手筆。
而在場官員,即便個個身家千萬。也得顧忌身份,不能拿真金白銀朝托盤裏亂丢。
如此,他們又如何,搶回被隔壁土豪奪走的頭籌?!
“罷了,我等今日,也是便裝出行。沒必要講究過多!”眼看着請客的東主,就要下不了台。右巡使李昇放下茶盞,笑呵呵地向呂行延的幕僚擺手。
這句話,可是給雙方解了圍。不但呂行延有了台階,前來賠罪的牡丹閣史掌櫃,也立刻緩過來一口氣。
前者故作大度,吩咐自家幕僚不要小題大做。
後者,則趕緊叫進來十幾個妙齡少女,給衆位貴客斟酒謝罪。末了,還涎着臉低聲補充道:“餘長史莫怪小的啰嗦,隔壁骊山雅居那位公子,乃是從長安城一路追着紅蓮大家過來的。好像也是個官身,所以,小的不敢随便請他走!”
“官身?”
“什麽官?”
“姓甚名誰?他事先可知我等在此?”
……
在場衆人,除了韓青之外,全都是微微一愣。質問的話,紛紛脫口而出。
大宋官員待遇高,朝廷不禁止官員用公款喝酒狎妓。但是,一位官員擅離職守,從長安追到甯州來給歌姬捧場,就有點太過分了。
更何況,李昇本人,還頂着一個右巡使的名頭。向皇帝彙報檢舉地方官員的出格行爲,乃是他職責所在。
“他,他自稱是西頭供奉官。具體何職,小的沒敢多問!”史掌櫃人老成精,聽出衆官員語氣不對,趕緊想辦法一推二五六。“各位貴客可否需要跟他相識?如果需要,小的這就過去知會他,然後命人将包廂打通。”
除了韓青和楊旭之外,在場其他官員聞聽此言,立刻笑着搖頭。
“原來是個小使臣,怪不得出手如此豪闊!”
“不必了,我等都有公務在身,與他一個閑人沒多少話可說!”
“也不知道誰家子侄,唉,拿父輩的血汗如此揮霍?”
“同樣是将門之後,似楊翊麾和韓巡檢這般,文能考入太學上舍,武能上陣厮殺,方是俊傑。歡場上拿馬蹄金砸歌姬,實在有辱父輩英名!”
“是啊,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最後兩句,卻是專門針對楊旭和韓青而說。弄得韓青兩眼發懵,又花了些功夫,才終于弄清楚了衆人爲何繞來繞去,又把話題繞到了自己頭上。
原來,所謂西班小使臣,并非一個單獨的官職。而是大宋對某一類官職總稱。
這類官職,通常由都由地方節度使或者封疆大吏的子弟占據,級别從正八到從六不等。不需要任何考試,憑着父輩的功勞和顔面,就能擔任。
隻是如此一來,對于真正在沙場立下赫赫戰功的武将和寒窗苦讀考取功名的書生,未免太不公平。所以,通常西班小使臣,都隻拿一份優厚俸祿。不會承擔任何實際差事,甚至坐在家中,就算去汴梁履行了職務。
呂行延等人都是經過多次科舉考試,才成功魚躍龍門的文官,數落起西班小使臣來,當然不會留任何情面。
但是,大夥卻不願讓同樣爲将門子弟的楊旭和韓青兩個多心,所以才又根據二人的情況,追加了兩句奉承話,以劃清先前攻擊範圍,避免誤傷。
不過,在韓青的二十一世紀眼光看來,大夥的此舉純屬多餘。
按照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理論,人生,乃是從受精卵開始。
大夥都是憑本事投胎,有誰投到富貴之家,就是赢在了起跑線上。
既然是投胎的赢家,有什麽好丢人的?
至于用馬蹄金捧角兒,對于封疆大吏的兒子,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麽?
他如果不花錢捧角兒,而是子承父業,天天整頓兵馬,聞雞起舞,大宋朝廷裏頭,還有幾人能睡得成安穩覺?
雖然心裏的想法,與衆人格格不入。然而,以一位三十六歲男人的老練,韓青表面上的反應,卻跟在場其他人,别無二緻。令一幹同僚們,對他的印象大爲改觀,連帶着對他被趕出汴梁的遭遇,都開始同情了起來。
同情韓青的遭遇,難免對朝廷的一些舉措,就做出一些品評。以呂行延的老到,怎麽可能準許大夥如此跑題?
聽了幾句,就趕緊舉着茶盞,笑呵呵地提議:“今日德馨奉命前往夏州宣讀聖旨,雖然不是一探虎穴,卻也要周旋于群狼之間。而以德馨的本事,想必也會如班定遠(班超)和張博望(張骞)那樣,揚威于域外。令那黨項群醜,知道我大宋止戈罷戰,并非畏懼其蠻惡。而是不忍讓夏州無辜百姓,流血漂杵!”
“那是自然,官家之所以委李兄右巡使之職,就是将夏州仍然視爲大宋一隅!”
“李兄高才,在汴梁就有小相如之名。此番去了夏州,定然能一展身手!”(注:相如,蔺相如,戰國時著名謀士,使臣)
“夏州百姓多爲李賊蒙蔽,此番李巡使去了,定然能讓百姓知道,官家……”
……
刹那間,附和聲宛若夏日蟬噪。除了楊旭和韓青兩個,其他在場官員,全都對李昇此番出使的結果充滿了幻想。
的确,夏州李氏赢得了先前的戰争。但是,畢竟夏州最後還是向大宋稱了臣。而朝廷特地給李昇加上了右巡使的頭銜,讓他以此身份出使夏州,明擺着,就是将夏州視爲大宋的一部分!
“李師兄的父親,與家父有舊。所以家父特地找機會,派我帶兵護送他到邊界。然後留在青崗峽這邊等着他,直到他平安歸來!”趁着衆人都自我陶醉的機會,楊旭端着酒盞,低聲向韓青解釋。不經意間,嗓音裏卻帶上了幾分憤懑。
作爲将門子弟,雖然曾經因爲反對和談受到了朝廷的懲處,他至今卻仍然固執認爲,武将在戰場上失去的臉面,不可能靠謀臣用舌頭舔回來。
所以,家族爲他争取來的,護送使者的差事,在别人眼裏是白賺功勞。在楊旭自己心中,卻是如假包換的恥辱。仿佛自己就是議和的主謀,今後要受千秋萬代的唾罵。
“李師兄肯定會平安歸來,黨項李家沒多少積蓄,打完了上一仗,家底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最近肯定會消停一段時間!”假裝沒聽出來楊旭的憤懑,韓青舉杯跟他碰了砰,笑着說道。
身體雖然是個宋人,内心深處,他卻沒覺得大宋跟自己有啥關系。
站在二十一世紀回頭看,此刻大宋輸也好,黨項赢也罷,幾百年後,兩國都一道會被蒙古人連根拔起。
後世研究大宋,好歹還能找到一些建築和書畫。而黨項,隻剩下了一個名字。
念頭及此,韓青的心髒就忽然又疼了起來。刹那間,如同當胸挨了一記刀刺。
“你折騰我也沒用啊,我是從曆史書中看到的,又不是穿越去做了賈似道?!更何況,世間哪有不滅的王朝?除非我有本事,勸說皇帝殺光全天下姓秦的和姓賈的。否則,幾百年之後,我和你都成了古人……,”韓青相信是住在自己心髒裏的那個死不瞑目的鬼魂又在搗亂,強忍疼痛,在肚子裏抗議。
楊旭見他忽然臉色發白,嘴唇發青,連忙上前一步,低聲詢問,“怎麽,心疾又犯了?要不要緊,趕緊坐下,我幫你按壓穴位。該死,早知道你病得這麽重,我就該帶着銀針。”
“沒事,不妨事!”韓青不想讓更多的人注意到自己這邊有情況,強笑着擺手,“已經過去了,我也習慣了。聽曲子,看跳舞,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接下來登場的,該是那位青蓮大家了吧!”
“早着呢,雖然說是白藕,紫菱,并蒂雙蓮四美争芳。事實上,前兩位,名頭跟雙蓮終究有些差距。如今白藕,紅蓮已經登場,紫菱肯定要往後拖一拖,至于青蓮,恐怕得留在最後!”楊旭快速朝牡丹池那邊掃了一眼,然後笑着搖頭。
随即,有人壓低了聲音補充,“另外,剛才有人賞了紅蓮一錠馬蹄金,此刻青蓮如果出場,看客們難免會将她得到的賞錢跟紅蓮相比較。”
輕輕撇了下嘴,他繼續補充,“而天下哪有那麽多豪客?即便你我,第一次看到某個歌姬,也不會如此糟蹋錢。”
“說你自己,别扯我!”韓青在前主人的記憶中,能找到不少青樓聽曲的場景,從找不到一處揮金如土的畫面,當即,搖着頭低聲捍衛“自己的”名譽。
楊旭也不跟他争論,自顧繼續說道:“而隔壁那位,既然對紅蓮如此癡迷,肯定也不會給青蓮同樣的打賞,惹美人吃醋!
仿佛在驗證他的話,牡丹池中,雲闆輕敲,琵琶聲忽然變成了特色濃郁的胡樂。有一隊少女,緩緩登場。卻是學了天竺那邊的裝束,裸臂,赤足,身體大部分,也隻着了一層薄紗。
比起先前的破陣舞,這隊少女,肯定更吸引看客的眼球。特别對于一些初識滋味的少年男子來說,簡直是在心頭點了一把野火。
然而,比起破陣舞,這隊歌舞在格調上,卻差了老大一截。因此,赢得的喝彩聲雖然響亮,赢得的打賞聲卻非常寥寥。更沒有任何一份賞金,高于百文。
“真不爽利,放在我們那玩某音,主播穿得越少,打賞才越多!”韓青是個大俗人,先前喝的又是容易上頭的黃酒,不甚習慣。因此,打着幾分熏然之意,在肚子裏悄悄嘀咕。
如果早知道會穿越的話,他肯定會将後世那些大型節目的舞台設計,編導手法,燈光布置,學一個遍,刻在腦子裏。
如此,今後即便不做巡檢了,随便開個場子,也不會輸給蓮花班。
就像那甯毅,甯缺,武安國等穿越界前輩,哪個不是腦子裏帶着一部大百科,文武雙全,外帶導演系無師自通?
同樣是穿越,怎麽輪到韓某人,偏偏就沒做好任何準備?
……
隻可惜,穿越這種事情,是單向的,并且沒有第二次。
他自己在二十一世紀那邊的身體,估計早已被火化成灰。名下的房子,車子,也不知道最後便宜了誰?
“好!”
“理應如此!“
“我等職責在身,無法陪同李巡使一道探虎穴!好在還有一支秃筆,可以拿來以壯李巡使行色!”
……
四下裏,忽然又響起了湧潮般的回應聲。瞬間打斷了韓青心中的鄉愁。
扭頭看去,卻發現衆人捧着酒盞或者茶盞,搖頭晃腦開始填詞。而一隊莺莺燕燕,正捧着筆墨紙張魚貫而入,準備給貴客們紅袖添香。
“紫菱大家聽聞此處才子雲集,主動請求入内爲各位獻上一曲。在下不敢擅作主張,特地來詢問餘長史,可否給紫菱大家一個機會?”牡丹閣掌櫃甚會做生意,跟在少女們身後走了進來,向餘姓幕僚躬身施禮。
“嗯——”餘姓一邊沉吟,一邊将目光轉向呂行延,随即,又快速轉向李昇。看到後二人都輕輕點頭,才笑着回應,“當然可以。東翁和幾位貴客,正要作詞爲李巡使壯行。如果紫菱大家能當場彈唱,不失爲一件雅事!”
掌櫃的聞聽,立刻千恩萬謝地去了。在場衆人,作詞的興趣也瞬間高漲。一些原本讓幕僚偷偷提前做了準備的,也不敢立刻就把“大作”拿出來“抛磚引玉”,而是擡起筆,裝作沉思的模樣,反複推敲。
“那紫菱大家也算得上蘭心蕙質!”楊旭已經決定子承父業,走武将道路,因此不認爲作詞有自己什麽事,以旁觀者角度,笑着撇嘴,“知道今晚未必有人給自己出一錠馬蹄金,又不願青紅雙蓮比下去太多。所以才打着慕雅之名,前來騙取我等添詞。等會兒隻要一首能達到中上水準,比起那馬蹄金,也不算輸了。若是能有一首廣爲傳唱,馬蹄金立刻黯然失色。”
“這樣也好,難道我等還跟隔壁比賽砸金子不成?”同樣覺得填詞不關自己什麽事情,韓青笑着在旁邊搖頭。
剛才看到大夥開始索要紙筆,他心中其實就已經雪亮。
這群同僚耐着清廉之名,不敢跟人比賽砸馬蹄金捧歌姬,卻又不願被隔壁那個公子哥落了面子,才另辟蹊徑,拿詩詞來裝十三。
而那紫菱大家的打算,與衆人其實不謀而合,甚至極有可能出自呂行俨麾下某位幕僚的暗示。
如此,紫菱大家不會輸給她的同行,在場衆官員也赢回了面子,既兩全其美,又各得所需!
何物能與金銀相比,唯詩詞也!
這就是大宋的好處了。
據說著名詞人柳永柳三變每到一地,青樓女子争相宴請。管吃管住,還自薦枕席。
雖然那柳永雖然長得又老又醜,卻隻需要留下一首詞,就可以抵上所有嫖資。甚至,還另有賺頭!
就是不知道,今晚在座諸位同僚,有沒有誰,水平能抵得過人家柳三變的一根腳指!
“民女許紫菱,見過呂,拜見諸位官爺!”正懷古品今之際,耳畔已經響起了一個黃莺出谷般的女聲。不似二十一世紀會所美女那般嗲糯,卻别有一番滋味,勾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