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和猴子當初雖然出手攔下了自北海泉眼中湧出的寒潮,但之前進入南瞻部洲的寒潮,卻依舊是一路向南,橫掃了整個南瞻部洲。
時至今日,南瞻部洲靠近北俱蘆洲的北方,暴雪狂風已經漸漸止住,反倒是南邊冷風如刀,萬裏飛雪,短時間内,都看不到停止的趨勢。
法海所在的地方,乃是陳國西南腹地,一處破敗的觀音禅院中。
濃濃的陰雲遮天蔽日,天地好似一個巨大的熔爐,将所有的一切化作一片銀白。
唯獨法海一身大紅袈裟,裸露着臂膀,目光炯炯有神,好似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在這一片灰白中格外顯眼。
陳國舉國上下崇奉佛教,寺廟衆多,香火極盛,按理來說,是不會出現寺廟荒廢破敗的情況,但觀音、文殊、普賢三大士除外。
觀音、文殊、普賢包括懼留孫,他們四個當初都是跟着闡教副教主燃燈道人一起叛出師門,投入西方教門下的。
最開始時,五人在靈山自成一派,後來燃燈道人成爲小乘佛教教主,一舉坐上世尊之位,觀音等人的地位也是一路水漲船高。
但,等到多寶道人化身多寶如來進入大乘佛教之後,這種情況就漸漸開始改變。
懼留孫依舊跟在燃燈身後,觀音、文殊、普賢三人卻是動了别的心思,與如來越走越近。
事實證明,他們三個的眼光也是極好。
短短數千年時間,如來就坐上了世尊之位,燃燈則是從世尊佛祖變成了燃燈古佛、過去佛,名号看似尊貴,實則卻是暗藏着幾分譏諷的味道。
觀音三人因爲改換門庭的早,在靈山的權勢不減反增,雖是菩薩果位,但地位堪比佛陀,更順理成章成爲了如來麾下的三大士。
懼留孫就沒有那麽幸運,雖然早早稱佛,但卻逐漸聲名不顯,隻得狼狽離開了靈山,回到自家道場靜修。
也是因此,觀音三人也就成了小乘佛教心照不宣的叛徒。
又因爲大乘佛法尚未傳入東土,小乘佛法在凡間一家獨大,觀音三個在凡間的廟宇不可避免的就衰敗下來,香火日漸稀少。
這才有了眼前這破敗的景象。
水鏡中光華流轉,法海大步穿過寺廟的前院,朝着正殿走去,口中大聲叫道:“空念!空念!”
觀音禅院的正殿同樣破敗不堪,大門上滿是裂痕破洞,隻面前虛掩着,一陣風刮過,搖搖晃晃,似是随時都會倒下。窗棂、檐下,凡是沒有被雪覆蓋的地方,都鋪着一層厚厚的灰塵。
法海一連叫了幾聲,不見裏面有任何動靜,眉頭一皺,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正殿裏面空空蕩蕩,供桌、帷幔、燭台……這些凡是能被拿走的東西都已經被拿走,就連塑了金身的千手觀音像,外面鍍的那層金已經被人剝了下來,露出裏面坑坑窪窪的黃泥,半開半阖的眼睛看上去分外凄涼。
隻最裏面牆角處,堆了厚厚一大堆爛樹葉雜草樹枝之類的雜物。
法海走到那堆雜物旁,伸手朝着裏面一探,左右撥了兩下,結果竟揪出一個小和尚來。
那小和尚看上去也不過十六七歲模樣,穿着一身破破爛爛僧衣,臉上髒兮兮滿是泥土污垢,身子緊緊蜷縮成一團。
有那麽一瞬間,法海差點以爲這小和尚已經被凍死了,直到聽見他微弱起伏的鼾聲,才确認他隻是在睡覺。
“空念!空念!”法海用力晃着手中的小和尚,那模樣頗似一個大漢正準備下手宰殺小雞仔。
空念小和尚卻是全無所覺,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法海身上的溫度,像隻八爪魚一樣雙手雙腳緊緊環抱在法海胳膊上不松開,眼睛依舊緊閉,時不時的還吧唧兩下嘴。
法海一身煉虛合道境界的修爲,能看出面前這小和尚不是在裝睡,但正是如此,才更讓他火冒三丈額頭青筋直冒。
“咄!”法海手掐法訣,運轉法力,指尖金光一閃,直接點在了空念身上。
“哎呦!!!”空念猛地睜開了眼睛,隻覺得自己好似被針紮了一樣,一個激靈就跳了起來。
等看清了面前的法海之後,他的表情頓時耷拉了下來,哭喪着一張臉,無奈道:“法海大師,我求求你了!你就放過我吧!我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你讓我再睡一會兒!睡着了,我就不餓了!”
法海眼角一陣抽搐,心裏念了好一陣“阿彌陀佛”,才忍住沒有一巴掌将他送上西天去見佛祖。
鏡外猴子也是一頭黑線,李安然直接笑出聲來:“哈哈哈,這小和尚倒是個人才!”
“空念。”法海深吸了一口氣,一臉認真地說道:“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關系到三界蒼生福祉!我們晚一日将它從靈山取來,三界衆生就會多遭受一份苦難,你怎麽還能睡得着!”
“什麽大乘佛法?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要睡覺了!”空念打着哈欠,眼皮上下打架,似乎下一秒就能睡着。
法海眉頭緊皺,強忍着心頭怒火,說道:“昨日觀音菩薩顯靈,叫你去西天求取真經,來化解天下黎民百姓心中之怨,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你難道就忘了嗎?”
李安然一愣,恍然明白過來。
【我就說嘛!法海怎麽會跟西天取經扯上關系!】
【原來要去西天取經的是這個空念!】
【這麽說,他就是唐僧的前世了?】
【就是不知道,法海遇上了他,是巧合?還是……觀音有意安排的?】
“法海大師,你再說什麽啊?我怎麽聽不懂?你該不會是被凍傻了,産生幻覺了吧?”空念一臉茫然,撓着光溜溜的腦袋。
說罷,空念轉身就朝着那堆爛草破樹葉走去,但才剛邁出一步,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湧了上來。
“啊!!!!”空念一聲慘叫,重重摔在地上,不住打起滾來,汗如漿下。
卻是法海見到空念跟他裝傻,直接動手讓空念體會了一把萬蟻噬心的滋味。
法海本就是妖怪出身,雖然一心向善,但卻不是什麽和顔悅色的聖母,眼睛一瞪,兇光畢露:“現在想起來了嗎?”
汗水将他臉上的污垢泥土沖刷下來,露出了一張白皙俊朗清秀絕倫的臉頰。
哪怕如今五官扭曲到了一塊,也掩飾不住他的英俊潇灑。
【長得還可以嘛!】
李安然前世就很是好奇唐僧究竟長什麽樣,能讓那麽多女妖怪女施主女菩薩投懷送抱。
現在一看,除了因爲他那九世處男之軀外,倒還真是有點本錢。
【都快趕上我的一半顔值了!】
……這都能拐彎抹角的誇自己!
真不愧是你啊!小蟠桃!
猴子頗有些無語,目光上下打量着空念,忽然眉頭一皺,臉上露出了幾分疑惑之色。
猴子偷偷瞟了李安然一眼,緊接着又繼續看向了空念,來回幾次之後,幹脆打開了破妄金瞳仔細觀察起來,越看疑惑越深。
“師兄,怎麽了?”李安然察覺到猴子的目光,問道。
“小蟠桃,你有沒有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和你很像?”猴子指着空念說道。
空念乃是金蟬子的第一世,身上仍帶有許多前世的痕迹,加上猴子對李安然着實熟悉,又有破妄金瞳在,這才能如此快地看穿空念的跟腳。
“和我很像?”李安然一愣,擡頭仔細打量起了空念。
猴子不說還好,這一說,他越看越覺得熟悉。
不過……
“他的氣息不是和我很像,是和蟠桃樹很像!他身上帶有先天乙木之氣的氣息!”
盤古開天辟地之後,誕生有十大先天靈根,但它們屬性各異,身具先天乙木之氣的隻有蟠桃靈根一個。
【金蟬子難道和蟠桃靈根還有淵源?】
【它該不會是開天辟地之初就誕生在蟠桃靈根身上的蟲子吧?】
【不行,我得問問蟠桃靈根這是怎麽回事!】
李安然從懷中取出了七彩琉璃鏡,用神念和蟠桃靈根溝通起來,又将它的一條根須放了出來,讓蟠桃靈根親自看個究竟。
“猴子……蟲……吃……吃……吃……痛……”
蟠桃靈根如今的靈智相當于是十三四歲的孩童,已經不低,但它會使用的詞彙極其有限,有點像是前世剛學了外語的學生,支支吾吾,表述不清。
【你的意思是說,金蟬子是我師兄帶到蟠桃園裏的?】
【它,不對,應該是它們吃了很多蟠桃,然後變成了這個樣子?】
李安然和蟠桃靈根溝通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猴子雖然早就修得了無塵無垢的金光不壞之軀,但在離開靈台方寸山之後,遇到李安然之前,并不怎麽愛幹淨,生活習慣也與一般猴子無二,身上有不少的跳蚤蟲子。
這點李安然也知道,猴子當年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讓他那些猴子猴孫幫他抓跳蚤。
金蟬子,或者說是許多蟲卵就這樣,被猴子從凡間帶到了天庭,又帶到了蟠桃園裏。
猴子在發現他之後,這是這方世界,原著裏應該是猴子爲了偷桃更方便,就把負責殺蟲除草的力士都攆了出去,以至于這些蟲子不斷生長壯大,吃了許多桃葉、桃花、蟠桃,逐漸成精。
金蟬子就是其中之一。
機緣巧合之下,被如來收走,皈依了佛門,成爲了如來的二弟子,又因爲輕慢佛法,投胎轉世成了空念,這才會身具先天乙木之氣,讓猴子誤以爲和他氣息一樣。
“師兄,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李安然将自己推測來的内容盡數告訴了猴子。
他卻是沒有理解,蟠桃靈根所說的三個吃字,隻有第二個吃,說的是蟲子吃果子吃桃葉吃樹汁。
第一個吃,說的是當初他沒能完全吸收掉蟠桃靈根送給他的大量先天乙木之氣,以至于在受驚之下,先天乙木之氣凝聚成汗珠滴落下來,被金蟬子吃下。
以至于,金蟬子在誕生靈智的時候,受到了他當時滿心“苟慫穩”的影響,才造就了金蟬子膽小怕事懶散慫苟的性格。
第三個吃,則是蟲子之間互相吞噬,隻有最後一隻活了下來,有資格皈依佛門,成爲金蟬子。
這也是金蟬子對佛門對如來一直心懷戒備的原因!
“竟然還和俺老孫有關?”猴子也是吃了一驚,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和金蟬子之間還有這層淵源。
他們這邊在爲金蟬子離奇的跟腳驚訝,另一邊空念已經果斷認慫服軟,連聲叫道:“我、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哼!”法海冷哼一聲,收起了法術,沉聲喝道:“貧僧給你一刻鍾時間,去把該收拾的東西收拾好!我們即刻啓程,去西天求取真經!”
他的心裏卻是甚是不解,“菩薩慧眼如炬,法力無邊,怎的就看中這麽一個窩囊廢?文不成武不就,好逸惡勞貪吃懶惰,除了有一副好皮囊,還有什麽?”
法海思來想去,都不明白南瞻部洲僧侶無數,觀音菩薩怎麽就看中了面前的空念,還親自現身顯靈。
“難道菩薩看中的其實是我?她故意選中空念,是爲了考驗磨砺我?”
法海腦袋猛地生出一個念頭,越想越有可能,若非如此,他爲何會那麽巧的撞上觀音菩薩顯靈之事?
法海受李安然傳下的龍傲天思想的影響,不自覺得便會把自己當成天地主角,再加上觀音因爲與黎山老母的賭約,對法海有些另眼相看,進一步佐證了他的想法。
但,法海并不開心,反而是有些惱怒,甚至還帶着幾分埋怨:“天下蒼生正身處浩劫當中,每時每刻都有百姓身死,菩薩怎的這麽分不清輕重緩急!她何時不能考驗,偏偏要選在這個時候!”
這種埋怨并沒有持續多久,等法海意識到自己怎的會冒出這麽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時,就立刻掐斷了這個念頭。
但種子既然已經種下,又豈是那麽容易挖出來的,隻是爆發的時間早晚罷了。
法海說是給空念一刻鍾收拾行禮的時間,但空念從頭到腳,除了這身破舊的僧袍和漏了兩個腳指頭的草鞋外,别無他物,殿内隻有一些爛樹葉雜草,睡時充當被子,餓時充饑。
不是空念不想出去找吃的,他們這破寺廟本就窮酸的很,隻有他和一個老和尚相依爲命。
三個月前,大雪封山,老和尚直接就被凍死了,隻留下他一個人,全憑着早先留下的食物在這裏苦熬。
法海是三天前來到這裏的。
與空念不同,法海一身修爲已經到了煉虛合道境界,不爲口腹之欲的話,就是百年千年不吃不喝也沒關系。
空念磨磨蹭蹭了一會兒,眼見着一刻鍾時間就要到了,一咬牙,撲通一聲給法海跪了下來,央求道:“法海大師,我能不能不去啊?”
法海怒氣騰的一下子就竄來上來,瞪着眼睛,擡手就要一掌拍下去,但最後還是強行忍住,問道:“爲什麽?”
空念說道:“大師,從南瞻部洲到西牛賀洲,少說也有十萬八千裏,這一路上風餐露宿,還有野獸妖魔,我們這哪是去取經,根本就是去送死啊!”
“你大可放心!有貧僧爲你護法,定不會讓妖魔害你!”法海怕空念不信,左右看了看,嘭的一拳砸在了地面。
咔嚓咔嚓!
青石地闆破碎成灰,一道道裂痕如同蛛網般蔓延開來。
空念看的目瞪口呆,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不在這一拳的威力上了:“我的房子!”
因爲法海這一拳,整個觀音大殿都搖搖晃晃起來,灰塵泥土簌簌落下,本就不結實的門窗直接碎了開,一陣陣冷風灌了進來。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空念咬牙切齒的看着法海,恨不得給他一拳,但看了看自己的小身闆,還是決定我佛慈悲,原諒了法海。
法海說道:“你若隻是擔心這個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走了!”
“不隻是這個!”
空念往後退開一步,說道:“就算你打的過那些野獸妖怪,但按照觀音菩薩所講,從這裏到靈山有數萬裏之遙,我們還要翻山越嶺渡河跨江,這一來一回,沒有個二、三十年根本做不到!等我們從靈山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法海略一沉吟,說道:“我們一邊西行,貧僧可一邊傳授你修煉之法。等你略有所成,日行千裏也不是問題,到時候自然就用不了十年二十年,最多一年兩年,我們就能回來。”
“教我修煉之法?”空念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又開始搖頭,“不妥!不妥!你我都不知道靈山在何處,若是迷了路怎麽辦?說不定就再……”
話未說完,他就注意到法海臉色沉了下來,一雙眼睛狠狠瞪着他,說道:“小子,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是想讓我打斷你的腿,将你背到靈山?菩薩隻說了西天取經非你不可,可沒說你是死是活是不是殘廢!”
“呵,呵呵。”
空念笑的有些勉強,眼見着法海真要動強,他終于是忍不住了,偷偷瞥了一眼後面的觀音像,一咬牙,壓低嗓音實話實說道:“大和尚,你用你的腦子想一想!若是那大乘佛法真的能拯救天下蒼生,爲何菩薩不直接傳下來?非要折騰我,讓我去靈山取經?”
“她來都來了,直接把真經傳給我……不,是傳授給大師你不行嗎?這早傳下來一天,能救活多少人?爲什麽非要來來回回跑這一趟?不是浪費時間嗎?”
“大膽!你毀經謗佛,就不怕死後下阿鼻地獄嗎!”法海怒斥一聲,說道:“菩薩先前已經說了!她是怕衆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大乘佛法之要旨,怠慢了瑜迦之正宗,這才……”
“呵!”空念嗤笑起來,他看出法海的怒斥明顯不走心,顯然也已經動搖了,大着膽子繼續說下去:“衆生命都要沒了,誰敢毀謗真言?誰有那力氣去毀謗真言?衆生隻想填飽肚子,隻想不被凍死,隻想活命!“
“誰要是能幫他們做到這些,别說是念經誦佛了,就是殺人放火,他們也都願意做!”
“我也不瞞大師你說,我出家當和尚是爲了什麽?不就是爲了能填飽肚子,躲過那苛捐雜稅嗎?這西天取經,誰愛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
法海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的空念,一時之間,竟是被吓得說不出話來。
他原本以爲自己從佛祖(李安然僞裝)那裏學來的佛理已經夠出格,沒想到眼前這個小和尚更大膽更直接!
鏡子另一頭的李安然,也是張大了嘴巴,驚了。
【難怪如來會因爲輕慢佛法将金蟬子打下凡間,這兄弟也太特麽敢說了吧!】
【如來沒有一巴掌拍死他,已經算是夠大膽了!】
一個金蟬子,一個無天,一個法海!
哈哈哈哈!有趣,當真是有趣!
猴子倒是看的兩眼放光,他已經能想象到如來焦頭爛額的場景,忍不住抓耳撓腮,喜不自禁:“這小和尚不錯!當真不錯!不愧是從俺老孫身上出去的,就是不一般!”
【……這都能往自己臉上貼金的!】
【真不愧是你啊!美猴王!】
李安然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