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嫁入陳家以來,十餘年間,家裏内内外外、大大小小,事無巨細,哪一件不是由我操持?老夫人卧病在床,我數月間衣不解帶、服侍在旁。公公不良于行,還不是我煎湯熬藥、噓寒問暖。我又做錯了什麽?何以讓你如此對我?”
陳張氏終于可以開口了。
衆目睽睽之下,她哀切的控訴聲讓許多人跟着潸然淚下。細微的議論聲中,更是少不了對陳子龍和柳如是的指責。
唯獨左夢庚臉色如常,不爲所動。
因爲他看待問題的角度,和别人都不同。
“張女士,我也問你一個問題。”
在陳張氏努力收起淚水的時候,他緩緩開口。
“你和陳子龍成婚多年,那麽你……有愛過他嗎?”
陳張氏的抽泣聲戛然而止。
實在是這個問題太過于出乎她的意料。
作爲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恪守婦道的女人,這個問題對她而言,實在是太過于直白了。
可是正在這直白之下,竟讓她無所适從。
她想要點頭,但剛要有所動作,卻不禁茫然。
她愛陳子龍嗎?
她不知道。
她十六歲就嫁給了陳子龍。
出嫁的時候,心情是什麽樣的呢?
似乎也并沒有什麽歡喜。
隻是父母給她安排了婚事,她隻是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雖然心底有那麽一抹憧憬,但要說感情……
洞房夜掀起蓋頭之前,她從未和陳子龍見過面,又有什麽感情可言?
可這個時代的女人不都是如此嘛。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至于自己的夫君是什麽樣的,又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
既然嫁給了陳子龍,那就是陳家的媳婦,就要做到媳婦的本份。
她自認這些年來做的不錯。
陳子龍常年遊曆在外,偌大個陳府都是靠她在維持。能讓府中井井有條、萬事俱諧,她做的還不夠嗎?
這也是今天在法庭上,她可以理直氣壯的原因。
看着人們感同身受的樣子,她滿以爲自己赢了。
可是左夢庚的問題,卻讓她一顆心都揪了起來。
這一問,擊破了她人生中固有的壁壘。
因爲她從來沒有想過愛不愛陳子龍。
既然嫁給了陳子龍,就好好做陳家的媳婦。
至于其他的,她忽略了。
但今日這一場法庭對決,感情卻成爲了唯一的勝負手。
看着她黯然神傷的模樣,左夢庚就什麽都知道了。
“唉,張女士,你也不愛陳子龍的,對嗎?隻是嫁給了他,這麽多年寶貴的光陰都耗費在了陳家,讓你已經形成了習慣,不願意走出來,對嗎?”
“不是……是……不是……我……”
陳張氏徹底慌了。
有心想要否定,但内心卻過不去。
隻因左夢庚已經将她的内心深處全都剖析了出來。
場面的轉變,讓旁觀者們同樣驚訝不已,甚至陷入沉思。
那個老先生手捋着胡須,眉頭緊皺,似有很多不解。但看周遭人等神色各異,反而顯得是自己落入下乘了。
上面,陳張氏的慌亂終于緩緩平複,開始自怨自艾起來。
“殿下,連您也認爲,我做錯了嗎?那我這些年來含辛茹苦,又爲了什麽?”
“不。你從沒有做錯什麽。相反,我隻對你感到欽佩。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一個女人最偉大的母性光輝。相信今日在這裏,亦或者是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有一個人說你的不是。”
陳張氏愕然擡頭,反而更加不懂了。
左夢庚到底是什麽立場?
“張女士,你做到了身爲一位妻子該做的一些,甚至做的更好。從這一點出發,你對得起任何人,反而是陳子龍對不起你。”
陳張氏不由露出笑臉。
“殿下願意爲奴家做主?”
左夢庚惋惜無比。
“你這一聲自謙,恰恰就是你這一生悲劇的源頭。”
他的話,既是對陳張氏說的,也是對所有人說的。
“你與陳子龍的結合,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你們不是因爲兩情相悅走到一起的,而是來自于他人的命令。撮合你們走到一起的人,完全不顧你們的感受。因此你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存在裂痕的。一開始就錯了,往後餘生,不管再做什麽,都隻是無用功罷了。”
陳張氏如遭雷擊,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
周遭的觀衆嘩然不已,不少人都恍然大悟,對左夢庚的評價擊節贊歎。
左夢庚的審判還在繼續。
“雖然你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錯了,但是爲了維系家庭,這些年來你的努力和辛苦以及心血,所有人都看在眼中。陳子龍,你承不承認,如果沒有張女士,你能那麽痛快的遊曆天下、增長見聞學識嗎?”
陳子龍默默思量,不得不服氣的點頭。
“實在是我負她良多。”
左夢庚點點頭,對于他的坦誠贊賞不已。
“你能直面自己的感情,不弄虛作假,性情真摯,令人贊賞。你錯的地方在于,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如果你不愛張女士,那便要痛痛快快地給個交待。辜負了人家的大好光陰,怎麽賠償都不爲過。”
陳子龍激動地站起來。
他看向陳張氏。
“殿下說得對。這些年來,是我不夠坦白,瞻前顧後,耽擱了你。不管讓我怎麽彌補,我都願意。”
陳張氏默默兩行清淚。
她又哪裏不明白,陳子龍越是這麽說,越是代表着他們的婚姻完蛋了。
她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向四周,赫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她這一生十分簡單,長大了之後便嫁人。
她接受的教育讓她嫁人之後就相夫教子,她也是這麽做的。
但除此之外,她完全不懂人生的意義。
現在陳子龍如此決絕,讓她覺得人生沒有了着落點。從前做的沒有了意義,日後的人生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左夢庚注意到了她的狀态。
“張女士,你有沒有爲自己活過?哪怕那麽一次。”
陳張氏細細思量,面容悲戚。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麽是爲自己活。
她更加不知道怎麽爲自己活。
左夢庚慨然一歎。
隻因爲這樣的女性,在如今的中國,遍地都是。
她們的悲劇還在一天天的上演,甚至都不知道其中的惡在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