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對新軍不算太友好。
因爲新軍是火器部隊,很需要視線的幫助。
夜幕下,看不了太遠,火槍的威力大大削弱。
這也讓叛軍有了一定的喘息之機。
戰場大部都安靜下來,隻有一些地方還有零星的嘈雜。
那是負責搜索的新軍,發現了落單隐藏的叛軍而引起的戰鬥。
通常這種戰鬥并不會持久,很快就會結束。但這樣的戰鬥,給新軍造成的傷亡卻遠超白日。
畢竟敵人可能就躲在近在咫尺的暗處,一個跳躍出來,反應都來不及。
更不要說,東江叛軍有着大量的弓箭,傷人更是無聲無息。
情況很快彙報到了左夢庚這裏。
“讓各部停下吧,今夜好好歇息,明日再畢其功于一役。”
左夢庚很愛惜士兵,不打算在夜裏接着戰鬥。
反正整個戰場都被圍了起來,鞍山湖上也有船隻遊弋,不怕有太多的叛軍漏網。
随着他的命令,戰場徹底安靜。
黑夜中,敵我雙方都開始休整恢複。
新軍這邊喜氣洋洋,大魚大肉管夠。有些處在安全地方的部隊,甚至還能洗個熱水澡。
可縮在黑暗裏的叛軍就遭罪了。
吃的沒有,喝的沒有。火藥打光了,受傷得不到救治。
隻能蜷縮在泥溝裏,茫然地等着。
他們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或許,等到天亮……
等到結束。
耿仲明困難地脫掉盔甲,渾身爲之一松。
親兵用頭盔兜了水回來,黑暗裏也看不清幹淨不幹淨。
應該是不幹淨的。
因爲湊到嘴邊時,水裏明顯飄散着頭發許久沒有清洗的油膩臭味。
但耿仲明已經顧不得這些,整整一頭盔的水全都灌進了肚子裏。
“再去弄點。”
把親兵支走,窺着身邊沒人,耿仲明悄悄地從内衣裏掰了一塊馍下來,快速吞咽到了肚子裏。
這是從徐州退回來後,他找個機會,從夥夫那裏搶來、始終藏着的。
當年在遼東,被女真人奴役,險死環生,他早就明白了餓肚子的可怕,也知道糧食的珍貴。
因此一到危急時刻,其他人都隻顧着收藏金銀,唯獨他在衣服裏藏了糧食。
現在所有人都肚子餓的咕咕叫,唯獨他一個人有馍吃。
不過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吃,甚至都不敢讓自己的親兵看到。
否則的話,他不确定這些士兵會不會殺他奪糧。
一共就幾個馍,他得堅持到脫困才行。
饑腸辘辘的肚子,因爲吃了一個馍,總算是安穩下來。
耿仲明靠着一株大樹,眼皮開始打架。不知不覺,很快昏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隻感到身上似乎有螞蟻在爬。
他閉目不動,右手卻悄悄摸索,微不可查。
直到……
“啊……”
一聲慘叫,打破了甯靜。
耿仲明一刀砍去之後,還補上了一腳。
做完了這些,他才睜開眼睛。
而他看到的,則是自己的親兵王茂才正在地上翻滾,從左肩到右腹,全都血肉模糊。
更加讓他目呲欲裂的是,王茂才的手中正抓着一個馍。
“畜生,竟敢謀算爺爺!”
他挺刀躍起,就想要沖過去結果王茂才。
生死邊緣,王茂才已經瘋了。
他一邊将馍往嘴裏塞,一邊指着耿仲明狂喊。
“他藏了糧,他有糧!”
周圍被驚動的兵卒本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待看到是耿仲明在砍殺自己的親兵,大家全都無動于衷。
這種時候,說不定下一刻就死了。
誰還敢管這種閑事啊?
可聽到王茂才的話,大家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當下,就有幾個人摸到了武器,還往耿仲明身邊湊。
“将軍,您真的有糧?給兄弟們一口吧。”
一個眼珠子都綠了的家夥,說話很是哀切,可腳步卻不停。
耿仲明警鈴大作,一邊後退,一邊辯解。
“王茂才瘋了,莫要聽他胡說。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糧?”
他的辯解很無力。
因爲大家夥都看到了王茂才在吃馍。
“将軍,俺們都是你兄弟,你豈能眼睜睜看着俺們餓死?”
一群人圍逼過來,躍躍欲試。
耿仲明頭皮發麻,隻得道:“好,把糧給你們,咱們吃飽喝足,一起殺出去。”
衆人見他伸手入懷,神情一松,卻不防他的腳尖早已插到了土裏,猛地一甩,霎那間塵土飛揚,所有人都被糊了一臉。
趁着這個機會,耿仲明轉身就跑。
“王八羔子,殺了他!”
“殺了耿仲明,搶糧!”
衆人大怒,紛紛呼喝着追去。
此時已經天亮,新軍亦吃過了早飯,繼續開始搜索戰場。
任棟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心情十分焦躁。
他發過誓的,要給萊州的父老鄉親報仇。
可是耿仲明在哪裏?
戰場太大了,他一個人就如同滄海一粟一般,想要找到耿仲明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任棟此時隻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親眼看到耿仲明,他沒臉去面對死去的萊州父老。
他們小隊分成三個小團體,呈品字形,互相掩護,慢慢前行。
這一帶地形複雜,植被茂密,爲了安全,也爲了搜索仔細,因此他們走的很慢。
堪堪轉過一處山腳,風中突來傳來依稀可聞的喊殺聲。
任棟凝耳細聽,立時臉色大變,拔腿就朝着前方跑去。
後面的小隊長吓了一跳,呼喊道:“任棟,你幹什麽去?快回來,注意隊形。”
奈何任棟此時飛奔如豹,早已将他的呼喊置之腦後。
小隊長大急,連忙抓過一個士兵,吩咐道:“快點回去報信。”
“其餘人,跟上我!”
小分隊也快速奔跑起來,追着任棟而去。
任棟眼睛已經紅了,完全不在乎前面到底什麽情況。
“耿仲明”三個字給了他無上的勇氣。
連續跑過兩個小土坡,眼前一大片泥窪地。
前方數十步外,一個十分狼狽的身影正朝這邊跑來。
四目相對,任棟爆喝。
“耿仲明,納命來!”
他舉起火槍,立刻扣動了扳機。
耿仲明也認出了他。
實在是那日河邊,任棟的毒誓令他忘也忘不掉。
看到任棟舉槍,耿仲明亡魂大冒,連忙就地一滾。
灼熱的子彈貼着他的耳邊擦過,讓耿仲明頭皮發麻,見任棟又去摸子彈,耿仲明趕緊往旁邊跑去。
一人高的亂草當中,三轉兩轉,目光就無法鎖定了。
任棟大急,來不及裝子彈,趕緊追去。
耿仲明後面的追兵和任棟後面的小分隊随後撞上,小隊長一見,也顧不得任棟了。
“開火!”
一頓亂槍下去,追兵死了七八個。
還活着的一見,當即跪倒,舉手投降。
小隊長隻見到無邊無際的亂草随風搖擺,早已看不見任棟和耿仲明的身影了。
“把這些人捆起來,一組跟我來。”
新軍的訓誡是刻在骨子裏的。
【不抛棄,不放棄】
不允許落下任何一個戰友。
任棟不知道戰友們的所思所想。
他的眼睛裏隻有前方那個倉皇的身影。
幾乎快一年了。
可他依舊忘不掉在萊州城的一點一滴。
城下咆哮被殺的朱萬年,城頭被火炮打死的徐從治,沙河岸邊戰死的翟晟,用自己的屍體做橋讓他們撤退的老幼婦孺……
你們等着!
我來給你們報仇了!
如是想着,任棟熱血沸騰,随手扔掉了身上一切多餘的東西。
最後甚至将火槍也扔了,掏出刺刀,腳步更急。
耿仲明早已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了,聽着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跑不過了。
他偷偷觀察,眼見着任棟氣勢洶洶如同蠻牛一般,立刻心下生起一計。
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惹得任棟一喜,以爲他跑不動了,當即撲了上來。
看到任棟身形用老,再無變化的可能,耿仲明猛地一個扭身,錯開原來的位置,露出來的卻是刀尖。
任棟不防他使詐,看到刀尖的時候已經躲不開了。
可仇恨已經彌漫在他的心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幹脆揮動手中的刺刀,直取耿仲明的脖子,對于刀尖完全不在乎。
耿仲明也不防他居然以命搏命,待見到刺刀到了眼前才匆忙躲避。
險之又險,刺刀擦着脖子的肉皮劃過,泛起一層血線。
但因爲他動了,刀也跟着動了,結果沒有刺穿任棟的身體,隻是在任棟的左肋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任棟痛哼一聲,依然不顧,喝道:“耿仲明,給我萊州父老償命。”
耿仲明氣喘籲籲,怒罵道:“想殺老子,就憑你?今日老子就結果了你,讓你去和萊州城一起見閻王。”
任棟再次撲過去,耿仲明也沒有力氣過來了,隻好揮刀格向任棟的刺刀。
雖然兩種武器重量不同,但任棟還有力氣,而耿仲明沒有了力氣,所以竟然同時脫手。
但任棟已經借着飛撲之勢,将耿仲明撞倒。
不過他的左頰也挨了耿仲明一拳,牙齒飛出去了幾顆。
任棟從軍的時間到底太短,掄起搏殺之術,顯然不是耿仲明的對手。
可他矢志報仇,完全是瘋子的打法。
見拳腳打不過耿仲明,幹脆一頭撞去。
兩人同時頭暈眼花,身形不穩。
耿仲明惡向膽邊生,一把抓住任棟的左腿,用力一扭,竟将他的腳踝給扭斷了。
“啊……”
任棟痛呼,另一隻腳提出,正中耿仲明的下颚,讓他如同破麻袋一樣向後倒去。
任棟随口吐出污血,爬過去準備扼住耿仲明的咽喉,直接勒死他。
剛剛爬到近前,雙臂探出,結果被耿仲明抓住手腕,同時腳下一個飛頂,任棟便從耿仲明的頭上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這一下摔的狠了,任棟久久沒能爬起來。
耿仲明也知道,不殺了任棟,今日是甭想跑了。
他随手亂摸,摸到的竟然是任棟的刺刀。
抄起來後一步一挪,騎到了任棟的身上,刀尖對準了任棟的胸口。
“入你娘的,去死吧!該死的王八蛋,去跟那些王八蛋一起死吧。”
任棟努力去推,可是耿仲明把全身都力氣都壓在了刺刀上,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刺刀距離自己的胸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任棟笑了。
他猛地撒手,任憑刺刀紮穿了自己的心髒。
可是他的左手,卻緊緊摟住了耿仲明,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耿仲明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地,他看到了任棟舉起的右手。
那隻手裏,正有一枚冒着白煙的手榴彈。
“啊……啊啊啊啊……”
耿仲明想要掙脫,可是任棟的手如同鐵鉗一般,帶着萊州全城百姓的信念。
耿仲明隻留下了絕望的呼号!
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