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怕死。
金尚憲也不例外。
他不但怕死,身爲政客,他還不想失去手中的權力。
當廖中堅将真實的情況赤裸裸地告訴他後,他陷入了恐慌。
以至于對廖中堅山東反賊的身份,已經顧忌不到那麽多了。
廖中堅有一句話,深入他心。
大明日薄西山,已經自顧不暇,不可能救援朝鮮了。
而沒有了大明照拂的朝鮮,比青樓的大門還要通達。
一旦後金來攻,朝鮮的處境是顯而易見的。
誰都可以改變立場,投靠後金,包括李倧這個國王。
唯獨他們西人黨不可能。
而且後金那邊也沒有他們都位置,大北派可是等着反攻倒算的機會呢。
一想到前途黑暗,毫無希望,金尚憲就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金大人,汝欲束手就擒否?”
廖中堅問題尖刻。
金尚憲片刻之間仿佛老了許多歲。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大勢之下,他真的不知道,西人黨還有翻盤的希望嗎?
這就是廖中堅的目的。
讓這些人絕望,再給他們希望。
“女真,蠻夷也。丁卯之亂,朝鮮八道盡受其害。無數朝鮮百姓被擄掠爲奴,生死不知。倘若再來一次,朝鮮徹底淪爲蠻夷之虐,金大人可想過朝鮮百姓之下場?”
金尚憲悚然而驚。
他光顧着自怨自艾了。
此時被廖中堅引導,他才想起來,如果後金再來一次,隻怕朝鮮真的要亡國滅種了。
這可是不敢想象之災難,已經令他顧不得自身的榮辱安危。
“天使大人,可有良策?”
他又不是傻子,知道廖中堅這麽說,肯定是有後手的。
他這種老油條,從一開始就洞悉了廖中堅的目的。
可那又如何呢?
形勢比人強。
金尚憲有再多的智慧、再多的算計,在大勢和實力面前,都是無用之功罷了。
朝鮮孱弱,大明指望不上,要想救朝鮮,最起碼是救他們西人黨,唯一能夠期望的,就隻有眼前這個山東叛賊了。
事實證明,立場這種東西最是無用。
剛才金尚憲還琢磨着,要怎樣抓了廖中堅去明朝請功。
可是現在,他已經自動忽略了廖中堅的身份。
誰能救他,誰就是朋友。
廖中堅同樣對金尚憲認識深刻,也沒有對這個老官僚推心置腹。
他的所作所爲,秉承着左夢庚的謀劃,結果在後面呢。
“貴國國主可以投降,其他人可以投降。唯獨你們這些忠貞之輩不能。一旦朝鮮抵抗不了女真人的壓迫,舉國投降,甚至不需女真人出手,國内的對手也不會放過你們的。要想活命,唯一的希望就是留下後手,保住元氣。”
道理金尚憲一聽就懂,但他覺得廖中堅想的天真了一些。
“奈何朝鮮尺寸之地,實無轉圜之能。我等就算想要逃命,又有何處可去?”
廖中堅朗聲而笑,意味深長地道:“陸上自然不行,女真人兵強馬壯,要想消滅爾等,暫時無人可擋。不過,海上呢……”
金尚憲沒懂。
他這種封建官僚,并不太懂得大海。
廖中堅拿出地圖,點在了濟州島的位置上。
“如今濟州牧與其他官員,俱爲你等之親信。濟州島又孤懸海外,距離最近的全羅道亦有兩百餘裏。女真人不善水戰,即便攻占了整個朝鮮,又豈能下海侵略此地?倘若爾等将此島利用起來,囤積物資,訓練士卒。他日一旦有變,則退居此島。又有我山東艦船之利支援,随時都可反攻回去。”
金尚憲和權曆趴在地圖上,看到眼珠子都要出來了。
濟州島他們當然知道。
可這麽直觀地在地圖上看,還是第一次。
越看,兩人越是心動。
後金陸強海弱,是誰都知道的事實。
要想在陸地上抵抗後金,是絕無可能的。
可如果在海上,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金尚憲想到了毛文龍舊事。
當初那位飛揚跋扈的悍将,在陸地上打不過後金,正是靠着幾座小島,沒少給後金制造麻煩。
濟州島可比皮島大的多了。
真要仔細經營的話,養活幾十萬人口不在話下。
唯獨讓他擔心的是……
“此舉何異于謀反耶?”
如果在舉國投降的情況下,依舊選擇抵抗,那也是一種謀反。
金尚憲作爲飽讀詩書的儒士,可不想背負這樣的罵名。
這種時候,就需要廖中堅來爲他打氣了。
“朝鮮是朝鮮人的朝鮮,而非一家一姓之朝鮮。金大人,當初爾等選擇反正,擁戴現任國主,又是爲何?”
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還不是因爲前任國主光海君殘忍暴虐,不得民心,因此西人黨才舉行政變,更換了國王。
可朝鮮的文官和大明是一樣的,都無法擺脫天地君親師這套綱常倫理,思維和行事都受到局限。
廖中堅卻爲金尚憲提出了一個更加高屋建瓴的口号。
【朝鮮是朝鮮人的朝鮮,而非一家一姓之朝鮮!】
一旦這個口号深入人心,那麽也就意味着,國君的至高無上的代表國家的理念将會被徹底瓦解。
尤其是在朝鮮徹底投降後金,委身蠻夷之後,這樣的口号顯然能夠得到更多的朝鮮人的認可。
那麽西人黨的所作所爲,可就不是謀反,而是爲國反正了。
“青史煌煌,筆墨如刀,宣廟爲例,今人之議如何?彼時之光海君,何嘗不是萬民擁戴?”
廖中堅拿出了朝鮮宣祖的事例,增加了說服力。
朝鮮人給國君上廟号,就跟鬧着玩似的。
也不管國君所作所爲,十分的任性。
壬辰倭亂當中,宣祖抛棄國家百姓,跑到寬奠堡苟且偷生,甚至向大明上書,希望成爲大明之民。
就這麽一個貨,廟号居然是宣祖……
同樣的道理。
向後金俯首稱臣的李倧,廟号居然是仁祖。
可廟号起的再好聽,掩蓋不了他們的所作所爲。
在朝鮮人的心目中,宣祖自然是罵名多于贊譽。
相反後來被政變推翻下台的光海君,壬辰倭亂時,和逃跑的宣祖不同,勇敢地留了下來,并且組織了義軍同入侵者作戰。
正因爲如此,他的繼任就成爲了衆望所歸。
要不是光海君後來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他在曆史上的名聲,幾乎可以比肩李成桂、世宗大王等。
廖中堅爲金尚憲打開了一扇别樣的窗,将他的野心勾引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