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見諒,老夫在野之身,閑雲野鶴,行蹤定止方能避人耳目。”
一見面,金尚憲就謙卑地解釋了原因。
之所以是他來見廖中堅,而不是沈器遠,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被罷官了。
崇祯五年,朝鮮發生了類似于“大禮儀”一樣的政治事件。
李倧想要追尊生父定遠大院君爲朝鮮元宗,結果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
這其中反對最激烈的,就是金尚憲。
結果金尚憲就被罷職,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鄉閑居。
沈器遠在漢陽接到了侄子的書信後,狂喜之下,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出面。
他位高權重,周圍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
離開漢陽,跑到釜山去見上國使者,這是不現實的。
于是他聯系了賦閑在家的金尚憲,請他代爲出面。
金尚憲一直都在謀求複出,也心憂如今的國内局勢,因此火速趕來。
同他一起上船的,還有一個将領。
經過介紹,此人是朝鮮慶尚道水軍統制使權曆。
毫無疑問,也是西人黨。
“如此甚好,以免多生事端。”
金尚憲的出面,讓廖中堅更加滿意。
山東如今并不想過深地介入朝鮮事務,金尚憲在野黨身份反而有利于行事。
見廖中堅并不怪罪,金尚憲長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天使在上國官居何職?”
廖中堅哈哈大笑。
“金大人覺得以廖某之年歲,該當何職?”
金尚憲頓住了。
在見到廖中堅的時候,他便産生了懷疑。
他見過大明的官員。
不是沒有年輕的,但絕對沒有這麽年輕而能做使臣的。
眼前這人,看年齡幾乎和他的孫子一般。
可氣度俨然,威儀不凡,說話铿锵有力,底氣十足。
這是上位者才該有的氣勢,爲何會出現在一個年輕人的身上?
難道他是皇族?
也不可能。
大明的皇族都是沒有實權的。
這樣的外事活動,怎麽可能派遣一個年輕的皇族子弟過來?
就在他遊移不定的時候,廖中堅開口了。
“據聞丁卯之亂時,金大人正好在京師,還曾泣血上書,乞求大明出兵援護。可有此事?”
提及這個,金尚憲滿臉悲哀。
“此老夫畢生之痛也。”
金尚憲懇請大明出兵救援朝鮮,可當時的大明在戰場上節節敗退,自顧不暇,當然沒辦法救援。
就因爲這件事,朝鮮國内不少人對大明失望,因此轉投了後金的懷抱。
此時被廖中堅提及,金尚憲的目光裏隐隐有了淚光。
廖中堅又問道:“當時金大人麾下,書狀官金地粹曾言,大明将亡。可有其事?”
金尚憲吓破了膽,渾然沒有想到,他們私下議論的話,居然被大明朝廷得知了。
他連忙伏倒,懇求道:“天使大人,金地粹當初言行無狀,其罪難恕。然金地粹早已病逝,還請天使大人法外開恩。”
廖中堅突兀問道:“依金大人之見,大明會不會亡?”
金尚憲愕然,疑惑看去。
哪有大明的臣子問外人,自己的國家會不會亡的?
可他看到的,是廖中堅平靜淡然的目光,仿佛大明與他無關一般。
“天使大人,您……”
金尚憲到底是老狐狸,立刻産生了懷疑。
廖中堅不再隐瞞。
“貴國一直都有使者往來于大明,可知山東之事?”
金尚憲頭皮發麻,發覺這一次會面,似乎不是那麽美好了。
“你們……你們是山東叛……”
旁邊的權曆當即握住了刀柄,就欲動手。
看到這邊無動于衷,又不禁搞不清狀況。
廖中堅爲金尚憲倒了一杯茶。
“連你們朝鮮人都看到出來,大明要亡了。我們這些漢人,又豈會感受不到?大明朝廷皇帝昏庸,朝廷腐敗,以至于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不得不揭竿而起。如今女真人又在虎視眈眈,妄吞天下。一旦被女真人得手,則整個天下都不免淪落腥膻。相信朝鮮亦不可避免,才有金大人這等有識之士憂慮叢生。既然朝廷指望不上了,我等不甘爲奴的漢人,當然要自救了。”
他凝視着金尚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救自救者,現在我山東上下立志自救,卻不知朝鮮同仁可有此心?”
金尚憲瑟瑟發抖,渾然沒有想到,這些明人不但自己造反,居然還來撺掇他們造反。
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當場就要拒絕。
可是想到這裏是明人的船,左右都是明人。
一旦拒絕的話,明人痛下殺手,他和權曆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務之急,還是要回到自己的船上。
然後盡起釜山水軍,将這些叛逆一網打盡,然後押送到京師去,說不定能夠獲得大明天子的贊許,加大對朝鮮的援助。
他正這麽想着,準備尋個由頭逃走時,廖中堅說出了驚雷一般都消息。
“據我山東研判,不出三年,黃台吉在徹底平定蒙古後,必然稱帝建國。屆時朝鮮一定是他争取的目标,不知貴國自國王以下,可曾做好稱臣之心?”
金尚憲瞠目結舌。
“怎麽可能?”
要向未開化的蠻夷稱臣,這完全不可接受。
朝鮮可是小中華,從來都隻有一個爸爸。
區區蠻夷也想來做爸爸,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哼,我朝鮮自來奉大明爲宗主之國。區區女真,也敢貪圖天授,此狂人之妄舉爾。”
廖中堅陰測測地看過去。
“倘若女真人大兵壓境,一如丁卯之亂呢?”
金尚憲的傲氣瞬間消散。
他知道,以朝鮮的力量,女真人再來一次,結果又是一樣的。
隻有朝鮮挨揍的世界。
而廖中堅後面的話,才是令他心膽俱裂的。
“朝鮮打不過還好說,大不了對女真人俯首稱臣。可金大人等賢達又該如何自處?爾等矢志斥和,女真人必定不能容忍。屆時朝鮮國王爲了保命,少不得要拿爾等作爲替罪羔羊。金大人,可想好萬全之策?”
金尚憲冷汗淋淋,恐懼到了極點。
他明白,廖中堅并非危言聳聽。
事實上對于黃台吉稱帝之心,朝鮮在遼東的使者已經傳遞回來了消息。
朝中君臣對此的讨論就是,拒不承認。
可他們都忘記了,後金是不會講理的。
到時候大兵壓境是必然的。
朝鮮不服從,滅國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在大明無力援助的情況下,朝鮮要想保存國祚,唯一的辦法就隻有投降。
可朝鮮投降容易,他們這些靠着斥和的西人黨就要下場凄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