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孔出了這麽大的事,天下皆哀。
唯獨一群人最高興。
那就是南孔。
北宋末年,第四十八代襲封衍生公孔端友率領族人跟随宋高宗南下,賜居衢州,是爲南孔伊始。
後來元朝一統,忽必烈讓孔氏後裔回山東。
孔洙以先人在衢州爲由,讓位于山東孔氏。
于是便有了北孔、南孔之分。
當時看來,孔洙不事外族,頗有氣節,值得稱頌。
然而時過境遷,後續的王朝隻認北孔爲正朔,南孔就真的隻能窩在衢州耕地讀書,沒有任何政治上、名譽上、利益上值得稱道的獲取。
眼瞅着北孔繼續榮華富貴,南孔表面淡然,實際上内心的憤懑可想而知。
這一次北孔滿門被滅,法統斷絕,南孔立刻意識到,這是争奪孔氏繼承權的絕佳良機。
于是他們派出了最有名望的孔貞運。
南孔要拿回孔氏的繼承權?
崇祯對于這個意外情況有些準備不足。
不過想着孔氏乃天下所望,衍生公必須要有人接任,開口便要說道:“朕亦有此意,愛卿之言……”
“陛下!”
沒等崇祯說完,周延儒突然跳出來,強行打斷了。
“茲事體大,事關士林觀瞻,還須博采衆意方是。”
溫體仁緊随其後。
“周閣老所言老成持重,臣附議。”
“臣附議。”
“臣亦附議。”
嘩啦啦,群臣當中,跳出來反對的人竟然多達十分之七。
崇祯有些懵了。
怎麽回事?
你們不是儒學門生嗎?
爲何反對衍生公繼承人選?
崇祯想到了一種可能。
難道是因爲孔貞運南孔出身,群臣怕他擔任衍生公,激化南孔和北孔的矛盾?
見這麽多人反對,崇祯不得不暫時按捺下任命。
他覺着,這些人後來會告知他理由的。
可他沒有等來周延儒等人的解釋,王承恩就告知了他真相。
“皇爺,大臣們非是反對孔貞運接任衍生公,而是反對衍生公。”
崇祯不信。
“各位大臣俱是儒門弟子,爲何要拒絕衍生公任命?”
王承恩有些緊張,查看了一下崇祯的神色,還是開口了。
“他們亦是大明的臣子,可同樣對各路藩王有所不滿。”
崇祯霎那間血色滿面。
他明白了。
這些大臣們别看天天以儒學門人自居,那是因爲占據着這個身份,能夠爲他們帶來利益。
可他們并不喜歡頭頂上有一尊大神,同樣限制了他們的言行。
最好這尊神好好地活在遠古,遠離塵世間的是非,也讓他們不用被綁架着,不管做什麽都束手束腳。
這個道理,其實和左夢庚所想,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因爲孔家的存在,文官們便很難拿到儒學和道統的解釋權。
不管你怎麽說,肯定沒有孔家的言行更有說服力。
而皇帝隻需要拿捏住孔家,那麽就永遠掌握着道統之争的主動權。
孔家會爲了帝王的所有行爲背書。
假如沒有了孔家,那麽最具資格解釋儒學和綱常的人是誰?
顯然是處于和大臣們同一陣線的大儒們。
這樣一來,文官們就可以肆意修改固有的綱常條規,在和皇帝争奪權力的過程中,取得道統上的優勢。
不要以爲隻有東林黨會和皇帝争權。
明代的君權和臣權之争,可是從立國那時就開始了的。
齊黨、楚黨、浙黨、昆黨、閹黨一旦沒有了東林黨威脅,他們也想要從皇帝的手中奪回權力。
有了王承恩的提醒,崇祯終于明白了文官們險惡的内心,不由得怒火攻心,剛愎自用的毛病重新占據了大腦。
“傳旨。鑒于山東孔氏苗裔斷絕,欽命孔貞運爲衍生公。爲往聖繼絕學,不可懈怠。”
皇帝就是孤權的生物。
一旦察覺到有人威脅到他的權柄,他的反擊是猛烈而不講道理的。
崇祯才不管這個任命究竟會産生多大的負面影響,他隻知道這個任命能夠讓他将道統抓在手裏,繼續壓制文官。
他便做了。
文官們這邊還在彈冠相慶,覺得東江叛軍也不是那麽可惡了,頭頂上的大山終于沒了一座的時候,聖旨從司禮監傳了出來。
什麽叫樂極生悲?
這就是了。
文官們亂成一團,都被崇祯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無奈之下,給事中隻好硬頂,行使封駁之權,阻撓聖旨通過。
他們本來是想用這樣的手段來拖延時間,商讨對策。
可崇祯得知聖旨被駁回,立刻露出了殺氣。
他覺得,這是有人在圖謀不軌,是在行不臣之舉。
當即,中旨遞出,命令錦衣衛将駁回聖旨的給事中給抓緊了诏獄。
這還不算,崇祯又将溫體仁叫了來,給他看了另一道聖旨。
“怎麽樣,溫卿,可懂朕之心意?”
溫體仁冷汗涔涔,匍匐在地,不敢怠慢。
“臣定當急陛下之所急,爲陛下分憂。”
翌日,就在群臣醞釀着要大鬧朝堂,讓崇祯收回旨意的時候,一道巨雷炸響。
内閣首輔周延儒先是于吳橋兵變消極應對,以至于叛賊禍亂山東,後又因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特被崇祯下旨罷黜。
這還不算,溫體仁連同他的黨羽突然改變風向,極力支持崇祯任命衍生公一事。
官員們徹底傻眼。
本就不堅固的堡壘徹底破滅。
崇祯一旦玩起權謀來,又是那麽多得心應手,輕易就搶回了主動權。
手捧着聖旨,孔貞運熱淚盈眶。
多少年了!
我胡漢三……我南孔又回來啦!
當務之急,就是立刻趕赴山東,接收北孔的遺産。
南孔窮困了這麽多年,也到了該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
“呵,做他的千秋大夢。”
對于孔貞運的舉動,左夢庚如是評價。
孔貞運又哪裏知道,孔氏已經回不來了。
曲阜。
轟轟烈烈的分地正在進行中。
黃宗炎說到做到,打着照顧聖人後裔的名号,将曲阜所有的土地全部收攏,然後再分配給還尚存的百姓們。
借助東江叛軍清理掉衍聖公府,又利用懲處犯罪的名義幹掉孔氏的既得利益者。
如今曲阜本地還剩下的,隻有那些曾經備受壓榨的普通孔氏族人和百姓。
這些人原本無立錐之地,窮困潦倒,了無希望。
現在通過曲阜縣政府的分配,每一口人都分到了足足三十多畝的土地。
這一下子,他們就從受壓迫者變成了既得利益者。
新來的衍生公要從他們手裏搶回土地和财産,那就是他們的生死大敵。
“這是孔氏内部的事務,我看我們不要管,要讓孔氏和本地百姓表達他們的心聲嘛。”
左夢庚蔫壞蔫壞的。
他已經預感到了,孔貞運的下場會多麽的狼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