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東方剛剛吐白,李貞麗便醒了過來。
她其實是一個很驕矜的人。
江南名妓嘛。
從前過的那是什麽日子。
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真正的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绫羅緞、金步搖,珍珠敷粉胭脂紅。便是一張椅子,不是酸棗木的,看都不看一眼。
可是到了山東後,那些奢華的生活沒了。
尤其是加入新軍後,平日裏面對的人,莫說精描細化了,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吃的都是尋常飯菜。
她爲了避免不合群,就隻能強行忍耐。
這一次随着左夢庚出行,原本還令她很開心的。
尋思着,左夢庚作爲統帥,那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她也可以跟着改善一下生活。
可等出來了才發現,實在是大錯特錯。
這位人人敬仰的統帥,似乎就沒有物欲的。
穿的,和尋常士兵一樣;吃的,有什麽吃什麽;行路,終日騎在馬上,沾染了渾身泥塵也談笑自若。
她雖然是女人,坐在馬車裏,可顯然也不可能舒适到哪裏去。
不過李貞麗還是有辨别能力的。
看到那些新軍士兵們對左夢庚發自内心的擁戴,她就知道,這支無敵強軍始終牢牢地掌控在左夢庚的手中。
這人禦軍、禦下的本事,當真是天下無雙。
來到第二師師部駐地,這裏的條件更差。
睡覺的地方,僅僅是帳篷。還是和醫院的醫護人員擠在一起。
帳篷裏不能生火,經過一個夜晚的寒氣侵徹,到了早上時,早已冰冷刺骨。即便是上上下下都裹着厚厚的棉被,還是不頂用。
李貞麗受不住了,緩緩爬起來。轉頭看去,李香君年少不知愁滋味,依舊睡的香甜。
她便沒有叫醒,草草收拾一番,獨自走出了帳篷。
來到外面才發現,莫道起床早,更有勤奮人。
極遠處的校場上,數不清的士兵們已經開始了訓練。
一排排、一隊隊的陣列不時變幻,風中依稀傳來嘹亮的口号聲,帶着澎湃的生命力。
醫院的那些醫護人員,已經開始忙碌。
清洗衣物,整理器具,攙扶着傷兵散步恢複。一切的一切,忙亂中始終秩序井然。
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李貞麗不免一笑,日常生活中的些許不适,實在算不得什麽了。
這裏是苦,可充滿了活力。而且從不将她當成玩物,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尊重。
李貞麗不是貧苦百姓,不愁活命。滿腹才學之下,最空虛的,反而是心靈上的滿足。
她不知道,她渴望的東西,繁華浮躁的江南滿足不了她。
因爲那裏是烏煙瘴氣的酒肉池、食人窟。
相反這苦中作樂的山東,令她的精神無比富足。
“李司長,給……”
一個小兵路過,看到了她,怯生生地跑過來,将手中的東西遞了上來。
那是一枚煮雞蛋,還冒着熱氣。
李貞麗看過來,小兵真的很小,大約十六、七歲,滿臉稚氣。沒戴軍帽,腦門上纏了一圈布條,是個小傷兵。
“你不吃嗎?給我怎麽成?”
小兵讷讷的,話說了半天。
“你……你唱歌好,聽了你的歌,俺……俺就好了。”
不由分說,将雞蛋塞到了李貞麗的手中,轉變便跑的不見了蹤影。
李貞麗隻來得及招呼一聲,便無可奈何。
感受着雞蛋的滾燙,一顆心更加熱乎了。
在軍中,雞蛋可是稀罕物,比肉還要珍貴呢。隻有傷兵才可以吃到,三天能吃到一顆。
李貞麗知道那個娃娃兵爲何将雞蛋給了自己,這讓她明白,原來自己如今做的事,竟這般有意義。
江南美酒連成瀑,都不如這一枚雞蛋可貴。
“李司長,起的很早嘛。”
茅元儀的身影從後面傳來,回首,便看到他碩大而可笑的光頭暴露在空氣中。
這位曾經才氣滿天下的書生,如今很不在乎形象,手裏抓着大餅,吃的狼吞虎咽。
看到他,李貞麗心底又有了一絲火熱。
“茅先生……”
茅元儀糾正道:“你是政治部宣傳司司長,我是第二軍軍長。按照軍中規定,你應該稱呼我爲茅軍長。”
李貞麗難得羞赧,随即想到什麽,雀躍問道:“茅軍長,統帥起了嗎?昨日的那首歌,我還有些不懂的地方要請教他。”
茅元儀臉色古怪。
“統帥已經走了。”
李貞麗沒來由的一慌。
“什麽……什麽時候走的?”
這點小心思,茅元儀早已窺破。
他誠摯地看着這個美嬌娘,鄭重地道:“李司長,你既已選擇了新生活,又何必走老路呢?”
說罷,便轉身離去了。
獨留下李貞麗怅然若失,茅元儀的話如同海浪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沖刷着她破舊的心防。
猛地,眼前出現一片紅光。
她愕然看去,才發現東邊的天空上,初升的紅日沖破雲霄,霞光萬丈,天地爲之一新。
李貞麗悟了。
抿嘴一笑,再無怅然。
突然張開了雙臂,也不知道是在擁抱太陽,還是在擁抱新世界。
………………………………
左夢庚并非刻意躲避李貞麗。
他根本就沒那心思。
這一次時間緊迫,根本耽擱不得。
視察完第二師,随即南下,不日到了安山湖。
“統帥,您來的正好,今天咱們這裏正是屠宰的日子,我請你吃肉。”
許久不見,左懋第根本看不出從前的氣質,裹着一件破棉襖,看起來跟老農民似的。
他帶着左夢庚去了安山湖西岸。
這邊如今成爲了最大的養殖基地。
水裏養着鴨鵝,岸邊的百姓家家都養豬。
養好的豬,百姓自家吃的很少,基本上都被官方收購了。
如今豬肉價格節節攀升,着實能賣不少錢。
今天是個大日子,足足有五十來戶人家一同殺豬。
十裏八鄉的殺豬匠都被找了來,磨刀霍霍,場面十分壯觀。
左夢庚的到來,更是激起了百姓們的熱情。
“統帥,看看俺家的大肥豬,足足三百斤。論起養豬,誰能跟俺比?等會俺給您炖肉,不吃不許走。”
左夢庚幹脆站定。
“那你這口肉我可是吃定了。”
殺豬匠激動壞了。
殺了一輩子豬,沒想到能讓統帥見識到自己的本事,渾身都充滿了勁。
他摩拳擦掌了一番,抄起剃刀,奔着豬毛就要下手。
“等等……”
左夢庚的斷喝吓了所有人一跳,以爲誰做錯了什麽。
左夢庚卻顧不得髒,撲到那口豬面前,指着豬脖子和豬背上的黑毛,急急問道:“往日裏你們殺豬,這些豬毛都哪兒去了?”
左懋第撓頭,十分納悶。
“扔了啊,這玩意兒又硬又髒的。”
左夢庚痛苦地直拍腦袋,懊悔不疊。
許久之後才緩過來,當場下了嚴令。
“傳令下去,今後各家養豬的,豬鬃必須上繳。誰敢随意藏匿或者遺棄,軍法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