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嚴的狀況很不好。
他覺着自己恐怕要死了。
暴怒的左良玉宛如世間最恐怖的兇獸,下手毫不留情。
鞭子和拳腳暴風驟雨一般砸在他的身上,讓他連呼痛的餘裕都沒有。
“狗奴才,賤種!老子救你的命……老子讓你吃飽飯……你就是給老子這般看家的?”
左良玉越罵越怒,拳腳愈發重了。
猛地一腳踢出,正中左嚴的肚子。
左嚴好似破敗的樹葉一下子倒飛了出去,一路上撞飛了許多桌椅闆凳。
“噗……”
鮮血噴出,左嚴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即使再想要辯解些什麽,可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了。
“老爺,不能再打啦!可不敢再打啦!再打下去,大哥就要死啦!”
左寬撲上來,牢牢抱住左良玉的腿,嚎啕大哭,一個勁地哀求。
左良玉劈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臉上,蒲扇一般的手掌重逾鋼闆,打的左寬滿臉開花,甚至還有兩顆牙齒飛了出去。
可他根本不敢撒手,甯死也不能撒手。
他知道,隻要他撒手,左嚴真的會被打死。
“老子養的狗,老子打死也是活該。這老賤奴,老子把家交給他,他是怎麽給老子管的?竟敢違逆老子的意,打死他也是活該。”
左寬悲從心起,慌亂之下隻想着救左嚴,說話也來不及經過大腦了。
“這都是少爺的主意,大哥他……他怎敢做少爺的主啊?”
提及左夢庚,左良玉的怒火又爆發了。
“那個孽畜,還不是被你們這些賤奴才哄的?待老子忙完這邊的事,回去便打死了他。”
他又要拔腿奔左嚴去,奈何左寬的力氣很大,牢牢地拖住了他。
“狗奴才,你也敢和老子作對?”
左良玉誓不罷休,還要再打,帳簾卻被掀開,有人進來。
說話的聲音尖細如同蚊子,還帶着滲人的陰柔。
“喲,這是弄的哪兒一出啊?這是給咱家下馬威呢吧?”
左良玉擡頭看去,就見着一個身穿藍灰色袍服、頭戴藍色鋼叉帽的太監,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施施然走了進來。
看到這一幕,左良玉驚了。
這個太監的袍服上有補子,說明品轶不低。
“咱家謝文舉,奉皇爺谕旨,今爲監軍。左總戎,今後承蒙照拂了。”
說的謙遜,可眸子裏的兇光,顯然不是這麽回事。
左良玉一驚更甚,完全沒有想到,好好的崇祯怎麽給自己派了監軍來?
他卻不知道,自從西北義軍突入京畿後,兵部建議洪承疇移駐三省交界的潼關,監制山西、河南二巡撫和曹文诏、張應昌二總兵。
可崇祯卻覺着,這樣一來,洪承疇的權力太大了。
同時他還認爲,西北義軍遲遲不能剿滅,蓋因官軍作戰不力。
于是他派了陳大奎、閻思印、謝文舉三個太監,分别出任曹文诏、張應昌和左良玉的監軍。
不管怎麽說,頭頂上來了個婆婆,左良玉立馬收起暴虐的嘴臉,化爲谄媚。
“哎喲,公公遠道而來,緣何不傳個話?小的也好親自迎接,備好酒宴,起碼也要收拾個像樣的住所。如今這般,真是怠慢了公公,罪該萬死。”
說話間,他猛地一甩腿,掙脫了左寬。然後指了指沒啥動靜的左嚴,低聲道:“把這奴才帶下去,回頭再收拾你們。”
因爲監軍的到來,阻止了左良玉繼續施暴,這讓左寬着實松了一口氣。
他趕緊爬過來,拉起左嚴,才發現這位兄長呼吸急促,污血糊滿了臉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
悄悄回頭,看到左良玉隻顧着在向太監獻媚,他一咬牙,暗暗做了決定,背着左嚴離開了大帳。
左良玉的大嗓門遠遠地從帳内傳來。
“來呀,速速準備酒宴,把本将獵來的野鹿好好整治了,還有那壇上好的杏花村也拿上來。”
其中夾雜着謝文舉志得意滿的刺耳笑聲,讓這天地間愈發的壓抑。
左寬背着左嚴一路快走,到了後邊,又去拉出了馬車。待回來時,才發現左嚴居然醒過來了。
“大哥……大哥,你沒事吧?”
左嚴癱坐着,一張嘴就是咳嗽,每一下都吐着血,好在意識還算清醒。
“大哥,你走吧。趕緊回去,留在這兒,老爺真的會打死你的。”
左嚴拉着他的衣袖,問道:“俺走啦,你咋整?”
左寬哪裏還顧得上自己。
“老爺隻是盛怒,過後緩和了,還能咋地?大哥在這兒,老爺看到你就會想起少爺,氣不會消的。”
左嚴略爲一想,也覺着是這麽回事。于是在左寬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有左寬護送着,出軍營毫不費事。
到了軍營外邊,左嚴的意識又有些不好了,迷迷糊糊的,說話也有些亂了。
“老二,要是老爺和少爺鬧生分了,你咋辦呢?”
左寬大驚,猛烈搖頭。
“少爺可是老爺掉下來的肉,不管咋說,孝道肯定懂得,大哥莫要胡思亂想。”
左嚴看着烏沉沉的天氣,長歎一口氣,擡手擦掉嘴角的血,努力讓話語變的清晰些。
“老二,咱不識字,也不懂得啥大道理。往常啊,看着少爺折騰,心裏可怕咧。就怕少爺行差踏錯,誤了一家子人。”
說着說着,左嚴的眼神陷入回憶。
“俺原本就想着,一家子就這麽過下去,咱哥倆替老爺把家看好喽,家裏的小子長大了,就給少爺做親随,将來接替咱倆,也就知足喽。少爺老說啥子人人平等,還把老大他們的奴籍給廢了,俺這心裏慌呢。就尋思着,這一家人咋不認一家人咧?将來老大他們進不來這個家門,不是要死在外頭喽?”
“那天,聽說老大要回來,俺可高興壞了。多少日子沒見着了,也不知道天天弄啥。俺就等在側門口,尋思着他一進來,不就看着了嘛。你猜咋着?”
“咱府上的中門開了。”
“俺還尋思,這是來了啥貴客?沒成想,老大就那麽進來了。”
“老二你沒看着,俺家老大進來的時候,前呼後擁的,和少爺一樣威風呢。那些人管他叫啥子師長,俺也不懂,可好多大官都不如他有排場。咱府上的老人,看着老大的樣子,嘴上不說,心裏頭可都酸着呢。”
左嚴的聲音愈發低沉了。
“俺從來沒想過,俺兒子能這般出息。那時候啊,俺就想了,老大能這樣,老頭子死了都成。俺兒子他……他不是奴才,他了得,他……”
左寬根本控制不住眼淚,越聽越是難過。實在受不得了,一巴掌拍在了馬屁股上。
馬車晃晃悠悠行走起來。
車裏卧着的左嚴感覺到了。
“老二,實在不成,回來吧。家裏小的一個比一個有出息,咱……咱也享幾年清福。俺知道,你舍不得老爺,忘不了老爺的恩情。”
“俺也說不上啥來,就覺着少爺好像變了,老爺沒變。這變了好像比沒變的好……”
眼瞅着馬車越走越遠,漸漸沒入了飄零的風雪間,左寬蹲在軍營門口,抱着腦袋哭的不成人形。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是老兄弟倆,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