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做了,那就徹底。
左夢庚并沒有因爲王徵的尋死尋活而手軟。
相反,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機會。
與之相比,王徵與申氏的問題反而不是問題了。
“葵心公,你實已入了歧途啊。”
一句感慨,令王徵顧不得悲痛,愕然看來。
“中恒何出此言?老夫一生躬守自持,勠力向善,做官、做人、做事不曾有半分惡念,何來歧途之說?”
左夢庚可算是逮着機會了。
“葵心公,你已獻身于天主,可真?”
王徵肅然起來,鄭重道:“吾早已蒙天主感化,矢志不渝。”
左夢庚突然發難。
“那你又是做誰的官?”
滿場皆驚,所有人都被這驚奇的角度給弄懵了。
信奉天主和做官有什麽沖突嗎?
王徵微怒,抗聲道:“老夫宦海沉浮數十載,兢兢業業,不曾有半點疏忽,雖百死亦無悔,又有何錯?”
他又哪裏知道左夢庚的陰險?
“敢問葵心公,以公之志,天主和君王,你如何選擇?”
王徵幹瘦的身軀不禁搖晃了一下,一時間茫然無措。
左夢庚的問題,他從未想過,甚至是連聽亦不曾聽過。
或許這是第一次有人把中國的君王和西方的天主放在一起,讓人們思考他們的關系。
羅雅谷吓壞了,趕緊轉圜道:“中恒,你有所不知。天主創造了世間萬物,我們人類亦是天主的恩澤。這和人世間的帝王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論。”
左夢庚陰恻恻地看過去。
“我中華帝王被稱爲天子,乃上天之子。羅先生,以你的解釋來說,我中華帝王是不如你們西方的天主了?”
一股徹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令羅雅谷瑟瑟發抖,根本不敢開口。
他完全沒有想到,左夢庚的提問竟如此惡毒。
東方的帝王是怎麽回事,他當然清楚。
那就是将自己當成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權力生物,除了虛無缥缈的上天,要淩駕于所有人的頭頂。
敢說天主比天子更偉大、更厲害、更具權威,保證這人世間的天子能夠讓天主的信徒們血流成河。
這也是教會在中國的土地上始終傳播不順利的一個原因。
就是沒有想到,左夢庚會用這個角度,來将王徵逼到了牆角。
“葵心公,你在朝爲官,自當赤膽忠心、沐化君恩。可是你又另拜天主爲圭臬,則緻君王于何地?”
王徵被叱責的慌亂不堪,努力辯解道:“我等雖信奉天主,然亦忠心于朝廷,天地可鑒。”
他根本就不知道,左夢庚到底給他準備了多少爆炸性的東西。
“在歐羅巴,天主的仆人們,也就是教會和教皇,淩駕于所有國家的君王之上。對其生殺予奪,肆無忌憚。敢問葵心公,倘若天主教會令你舍棄君王,隻忠心于天主一人,你又該如何抉擇?”
王徵傻了。
他艱難地看向鄧玉函、羅雅谷,希望這兩位能夠爲他解惑。
可殊不知,鄧玉函、羅雅谷也被震懾到了。
隻因左夢庚說的是事實,在西方天主教會就是這麽霸道,就是淩駕于所有的王權、國度之上。
而這在東方,則是根本不敢想象的。
王徵曾是朝廷官員,而且觀其所作所爲,稱得上忠貞。
原來的曆史上,李自成攻陷西安,請他出山做官,他都甯可絕食而死。
正因爲這一點,被左夢庚抓住機會,用信仰和忠義的沖突,逼他認清現實,扭轉他的心意。
王徵宛如落入了汪洋大海,狂風巨浪從四面八方呼嘯着撲來,似乎每一下都能将他埋葬。
他掙紮不出,努力尋求希望,終于看到了一抹希望的光。
“玄扈公,您是我輩楷模,又是官場前輩,還請爲晚輩指點迷津。”
王徵尋上了徐光啓。
要說在中國名氣最大的天主教徒,毫無疑問,肯定是徐光啓。
而且徐光啓在官場的成就也是最高的,畢竟做過閣臣。
許多信奉天主的人,無疑都是将他當成了标杆。
王徵的困惑和糾結,在徐光啓這裏則完全不是問題。
老人家一生風雨,早已窺破迷障,高屋建瓴。
“良甫,汝之身、汝之皮、汝之發膚五官、汝之言行學問、汝之精魄神識,從何而來?”
王徵不敢怠慢。
“身體發膚,授之父母;學問精神,授之師長。”
徐光啓緩緩而道:“且不論身體發膚,亦或者學問精神,皆爲我華夏烙印。此乃汝之根本,更是汝存立于世間之基。汝可明否?”
徐光啓就是在告訴他,不論你信奉什麽教什麽教,你的根本在中華,你就是一個華夏子孫。
隻要你明白了這一點,你就不會行差踏錯,也就知道該如何選擇了。
徐光啓開宗明義的話,惹得鄧玉函和羅雅谷頻頻側目。
他們赫然發現,竟然第一次了解徐光啓的内心深處。
這個原本被他們認爲是教會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信徒、最好的成果的人,想不到居然最終還是選擇了他的故土。
等等,他們似乎也不怎麽信奉天主,爲何去在乎這個呢?
聯想到自身的處境,以及在這裏悠遊自在的生活,鄧玉函和羅雅谷明智地抛棄了不該有的心思。
上帝和教會可不喜歡他們搞的學問,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将他們送進宗教裁判所。
一想到那可怕的火刑,兩個西洋“傳教士”立刻決定,今天在這裏什麽都沒有聽到。
王徵備受震撼,陷入沉思。
至于什麽時候能夠想通信仰和根基的關系,誰也不知道。但最起碼經過了這一次,他終于不再提和申氏的和離問題了。
如果按照徐光啓的解釋,雖然信奉天主,但既然生活于中華,自當要以本土倫理爲主。
因此在這裏,擁有妾室并不是什麽過錯。
天主要怪罪?
天主到了這裏,也得遵守這裏的規矩。
對于這些方面,徐光啓可謂是門清。
他本就對西方既學習又警戒,隻是始終深藏于心底,隻說給過最親近的人聽了。
不過現在眼看着左夢庚的事業越做越大,根基漸穩,徐光啓也就沒有了那麽多的顧慮。
當然了,他這麽開導王徵,除了是爲此事定性之外,其實也是有深意的。
老人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左夢庚。
這小家夥……
将來可是要做皇帝的。
左夢庚自然沒有察覺到徐光啓的深意,可他既然開了頭,當然也要抛出自己的目的。
“說起教會,我這裏倒是也有一些見解。說出來,大家幫着參詳一番。據我所知,教會發端于希伯來人,然希伯來人後來爲大食人祖先所滅,原有的教義一分爲三,各稱正統。卻不知,究竟誰才是正統?”
場面一片寂靜,無人能夠回答。
即便是徐光啓和王徵,其實對于西方的宗教史也不甚了了。
他們的宗教知識都是西方傳教士傳達給他們的,估計也沒有哪個傳教士會無聊地把“三家分耶”的故事講給他們。
那不是自找麻煩嘛。
鄧玉函和羅雅谷知道,但更加震驚于左夢庚連這種事都門清,直接就吓傻了。
左夢庚卻笑吟吟地步入正軌。
“吾又觀歐羅巴過往,得知曾經創造了光輝燦爛文明之大秦、希臘等國度,早已湮滅于曆史長河,教會發源之地的曆史,如今更是衆說紛纭,難辨真僞。而縱觀天下各地,唯有我中華,青史延續,綿綿不絕。論及史料之嚴謹、真實,當爲天下之尊。鄧先生、羅先生、葵心公,諸位早已身許天主,何不如立下宏願,借我中華之史料,重新厘定教會之真僞呢?或許,今日教會之亂局,當可迎刃而解。”
這一下,甭說鄧玉函、羅雅谷和徐光啓了。
即便是身心受到了極大沖擊的王徵都反應過來。
這個年輕的領袖,居然要對西方的宗教進行重新解讀。
他要幹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