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席上,田小娥渾渾噩噩的,一雙眼睛裏滿是迷惑的光。
不是要給自己定罪嗎?
爲何自己的父親倒黴了?
等等,那個人人仰望的參座,給父親定的罪是啥來着?
田小娥努力思索,可惜,她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竟然悲哀地連這些都理解不了。
可她唯獨明白一點。
那個爲了十兩銀子将她賣了的父親,那個一手将她推入火坑的父親,正在被懲罰。
不知爲何,再看四周,田小娥赫然發現,竟有一種天高海闊的舒暢感。
僅僅是一個判決,可所引起的風波是無窮無盡的。
“參座,參座,老朽有話說。”
圍觀的人中沖出來一個老頭,頗有氣急敗壞之相。
而看到這個老者,人們的議論更甚塵嚣。
這老者乃臨清城的名人,無人不識,更和左夢庚是舊識。
見他不顧衛兵的阻攔都要說話,左夢庚笑道:“孔夫子有何高見?”
這老者,正是引發了臨清半球實驗的孔相如。
雖然當初這個實驗讓孔相如慘敗,但老頭也因爲這件事被人們記住了。而且老頭很誠樸,知錯能改,從那以後對科學知識産生了巨大的興趣,甚至還加入了張金海他們的興趣班。
可今日在這裏見到了左夢庚的判決,孔相如還是接受不了。
“參座,聖人有雲,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這田狗子雖爲品德底下,然其爲人父母,指命婚事,正當其所。參座如此判決,豈不是有違孝道?”
人群裏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截,顯然認同的居然還不少。
其中的大多數,都是爲人父母者。
這些人之所以支持孔相如的話,究其根本就是,他們赫然發現,一旦左夢庚的判決生效,那豈不是意味着他們将來在子女面前的權威性将會徹底消失。
子女可以因婚事違逆他們,那麽将來是不是可以因别的事而緻乾坤倒轉?
左夢庚今天坐在這裏,顯然功課是無比踏實的。
他呵呵笑着問道:“老夫子學問精深,試問,亞聖言五不孝,所爲何者?”
聽到左夢庚要讨教學問,孔相如來了精神,立刻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
“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财,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爲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他所講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自《孟子·滕文公下》,而此時背誦的文章,則出自《孟子·離婁下》。
在這篇文章中,孟子講述了爲人子女不孝的五個例證。
四肢懶惰,不顧父母的生活,這是一不孝;喜歡賭博喝酒,不顧父母的生活,是二不孝;貪圖錢财,偏愛老婆孩子,不顧父母的生活,是三不孝;放縱于尋歡作樂,使父母蒙受羞辱,是四不孝;逞勇好鬥,連累父母,是五不孝。
左夢庚圖窮匕見,突然問道:“請教孔夫子,這五不孝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在其列?”
“呃……”
孔相如傻眼了,周圍許多學問大家也傻眼了。
孝乃儒家思想的精華和核心所在,古往今來深入研究的人大有所在。
關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人人皆知,以至于成爲當今之世的标準。
結果左夢庚一番運作,人們猛然發現,原來這個人人認定的标準,竟然不在聖人規範的五不孝之中。
也就是說,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不孝。
孔相如也算是有些急智。
“參座,倘若如此,父母含辛茹苦将子女撫養長大,子女卻隻顧自身幸福,長此以往,豈非家族破碎、親情淪喪?”
他提到了一個現實的問題。
倘若從今以後人人都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豈不是等于父母失去了對于子女的權威?
屆時子女不将父母放在眼中,那麽親情破裂也就不遠了。
這帶來的影響可是非常恐怖的。
左夢庚又有準備,目視衆人,盡量提高了音量。
“父母家長身負撫養之責,對于子女擁有養育之恩,父母之恩重比泰山,不容輕忽。而且婚姻大事,亦不是男女個人行爲,而是兩個家族的聯系。因此無論何時,婚姻大事當中,父母都是主導者。今日之判例,懲處的隻是不顧子女幸福,利用子女謀财的不義之舉。同時也請各位父母好好考量,莫要操辦婚姻大事時,忽略了子女的幸福和感受。”
這話一出來,所有人都不禁歡顔,紛紛鼓噪叫好。
身爲父母者,理解了其中的告誡。
莫要以一己之私,枉顧子女幸福,從而毀了子女的人生。
而身爲子女者,也得到了鼓舞。對于事關終生的婚姻大事,從今以後也可以勇敢表達想法。
遇到了違背心願的父母之命,也敢于進行抗争。
左夢庚的說法之所以能夠得到如此廣泛的認同,隻因對于田狗子的所作所爲,也沒有人覺得他就沒有過錯。
雖然許多人對于田小娥違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行爲口誅筆伐,但田狗子利用女兒換取錢财的做法,亦是禽獸之舉。
以往人們被孝道束縛,目光首先鎖定在了田小娥身上。直到現在,通過了左夢庚全新的司法解讀,開始正确看待其中的因果是非。
圍觀的人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判決在人身解放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田狗子之後,左夢庚盯上了田有壯。
“田小娥案相關責任人田有壯,涉嫌非法拘禁、毆打他人,限制他人自由,兼侮辱罪、逾權罪等,判處徒刑二十年。其餘田鳳年、田家财、田東升……等,判處徒刑十年。”
田有壯雙膝一軟,直接攤在了台上。随即回過神來,嚎啕大哭。
“參座,俺冤枉啊,俺何罪之有?”
張宗桓也有些不解。
“主審官,曆來鄉間糾紛,均由鄉賢宿老出面解決。田有壯身爲田氏族長,雖然行事頗有不妥,然罪不至此吧?”
左夢庚鋒芒畢露。
“這田有壯可有官職?身居何位?”
無人能答,也不需要回答。
田有壯除了是田氏家族的族長之外,就是一區區百姓。
“田有壯既無官身,亦無權責,如何代行律法,決人生死?”
現場再次轟動,這一次受到沖擊的人更多,同樣也包括侯恂、李邦華等人。
他們和普通百姓不同的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左夢庚的目的。
左夢庚以田有壯爲例做出的判決,顯然是想要将政權的影響力深入到鄉村,同時破壞封建大家族的禁锢。
聯想到他之前坦言的要解放勞動力,釋放人口資源。顯然,他已經開始動手了。
這個判例一旦生效,從今以後,鄉紳族老對于民間鄉村的掌控将會徹底破産。
而能夠填補權力空白的,隻能是他們這個新生的政權。
在新生政權的保護下,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脫離土地和家族的束縛,轉化爲工商業的人力資源。
那些圍觀的普通百姓雖然看不到這樣的深意,但是他們也明白一個道理。
從今以後,鄉裏和家族中的糾紛矛盾,不能再由鄉賢族長決斷。否則的話,就是違法的。
今日這田有壯被判處二十年的徒刑,也就意味着,今後再有鄉賢族老敢這麽幹,田有壯就是例子。
對于左夢庚的做法,侯恂、李邦華等人還是支持的。
因爲如今的工商業發展,确實到處缺人。唯獨令他們擔心的是,左夢庚的判決似乎激烈了一點。
不但對田有壯處以嚴厲的刑罰,其餘田氏族人,凡是參與的,也沒有逃過懲處。
“這種時候,狠一點好。隻有下了狠藥,才能一蹴而就,免得反複蹉跎。”
侯恂卻看的明白,知道左夢庚是故意而爲。
隻有這樣的嚴刑重法之下,才能夠迅速讓新觀念深入民間,從而成爲新規則。
最起碼有了今日的例子,今後各個家族當中,再有人胡作非爲時,其餘的族人就需要好好考量,願不願意承擔違法的風險相助了。
田有壯之後,是張萬和和張氏族人。
“相關人張萬和,指使他們行兇逞爆,傷人緻殘,同時犯非法囚禁罪、搶奪财産罪、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張二柱、張光蛋、張千……等判處徒刑十年,另處以各人罰金五兩,賠付受害人田小娥和馬天久。”
最嚴厲的判罰來了,當場令張萬和昏厥了過去。
前面的田狗子、田有壯被重判,讓他已經預感到了不妙。可萬萬沒想到,最恐怖的判罰落在了他的頭上。
張萬和的兒子張千吓破了膽,不停叫嚷。
“參座,俺爹沒殺人,他沒殺人呀……”
左夢庚冷冰冰地看過去。
“要将田小娥浸豬籠的命令是不是張萬和下的?這不是故意殺人是什麽?”
張千的叫嚷戛然而止,渾然沒有想到,那個什麽“故意殺人罪”居然是這麽來的。
可以往處置奸夫淫婦,不都是這麽做的嗎?
就在他想要叫屈的時候,突然想起之前左夢庚的話。
張萬和是官嗎?
有行使律法的權力嗎?
既然沒有,誰給他的膽子決人生死?
張千傻眼了。
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啊!
關于旅順黃龍的部分,特别說明一下。
我查詢到的資料,金聲桓本爲西北義軍一員,後來歸順到左良玉麾下,又跟随左夢庚投降滿清。再因爲心生不滿而反清,兵敗被殺。
但是在查閱黃龍這部分資料的時候發現,東江叛軍從登州撤往遼東時,黃龍率軍迎戰。
麾下的将領中有一人,也叫金聲桓。
我沒查到資料,這是否是一個人。
因此在書中,隻将金聲桓歸于西北義軍,從遼東明軍的将領名單裏剔除掉了。
如果不對之處,還請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