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左夢庚直言崇祯之過,王徵臉色急變。
“左将軍,身爲臣子,豈可言君父之失?”
左夢庚臉色冷淡,反問道:“君便是君,父從何言?我和崇祯可沒有什麽血緣關系。”
王徵愕然,竟無言以對。
一直以來,臣子們始終君父、君父地稱呼,時間久了便習以爲常。沒想到左夢庚這麽直白,并不認爲君和父是一體的。
不過看着王徵,左夢庚早有準備。
他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王徵。
“葵心先生,這裏有鄧玉函先生的書信一封。他托我轉交于你。”
王徵臉色一喜,忙問道:“左将軍與鄧先生有識?”
左夢庚直言相告。
“鄧先生如今就在臨清,一邊傳教,一邊教授諸般學問。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得聞老友消息,王徵頗爲欣慰。
待打開了書信看過,臉色又微妙起來。
原來鄧玉函在書信上除了問候外,就是邀請他去臨清共同研讨學問。鄧玉函明言,說他并不适合做官。
如今左夢庚重視科學,不鄙視西洋學科和教義,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機會。
王徵又不笨,方才聽了左夢庚對崇祯毫無恭敬可言的話語,此時再看了這封信,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左将軍欲行孟德舊事乎?”
左夢庚搖搖頭。
“不曾想。”
就在王徵審視時,他又道:“曹孟德做事猶猶豫豫,有心無膽,我不恥也。造反就造反,何必遮遮掩掩?”
看着面前霸氣四溢的年輕人,王徵并無懼色。
“大明上承天德、下載厚土,威德遠被,左将軍行此大逆不道之舉,不怕天下人唾棄嗎?吾聞爾亦曾在清水關下忠勇殺敵,緣何今日卻有不臣之心?”
這等言語對左夢庚絲毫不起作用。
“天下人現在可都忙着造反呢,沒人把這威德遠被的大明當回事。當時我領軍殺敵,爲的是這個腐朽堕落的大明嗎?是爲了無辜的百姓。明明他們應該被這個朝廷好好保護,可是朝廷卻坐視他們被強盜毀滅家園、擄掠遠行,淪爲奴隸。既然這個朝廷保護不了百姓,那還要來幹甚?”
王徵梗着脖子,對于周圍武裝到牙齒的新軍士卒視而不見。
“我大明隻是一時困厄,待滌新革舊、君賢臣明之後,天下間誰能相抗?”
左夢庚凝視着他,評價十分辛辣。
“葵心先生,你說了一句十分正确的廢話。中華上下數千年,那麽多王朝興滅,您可曾見過哪個朝代起死複生的?”
王徵再次無言。
曆史是什麽樣的,大家都懂,左夢庚可謂是抓住了跟腳。
左夢庚擺擺手,遠處腳步匆匆,不一會兒,一群人跑到了眼前。
可看到這些人,孫元化和王徵全都傻眼了。
“你……你們……”
三個男子奔至孫元化面前,齊齊跪倒,扶着孫元化的腿哭泣不止。
“父親,您安然無恙,實在是太好了。”
正是他的三個兒子,孫和鼎、孫和鬥、孫和京。
跑到王徵面前的,卻是兩個婦人。
“老爺……”
看着自己的兒子,孫元化隐隐猜測到了什麽,可心底萬一的僥幸還是催着他問道:“你們不在松江,緣何跑來這裏?”
孫和鼎抹了一把眼淚,絮絮叨叨地将事情說了。
原來就在叛軍攻破登州城的那一天,午夜時分,徐骥、徐爾覺突然悄悄登門,還帶來了幾個年輕人,自稱是左夢庚麾下。
他們說了登州之事,告知孫元化必将被朝廷清算,可能會禍及家人。
徐骥身爲親家,不忍孫家遭遇此厄,極力勸說孫家上下迅速躲避。
孫元化不在家,唯獨留下妻子和三個兒子,都沒有見識過什麽場面。聽聞孫元化的噩耗,全都慌了手腳。
當晚便跟着左夢庚麾下的人靜悄悄地離開了嘉定,一路向東,上了海船,漂泊北上,最終到了山東。
王徵的家人也是如此。
雖然他的家人遠在西安府泾陽縣,但還是被左夢庚派人找了過去,将妻妾接到了山東。
聽聞家人講述,孫元化和王徵痛不欲生。
孫元化連連悲呼。
“中恒,你這是……你這是要置我萬劫不複之地啊!”
他哪裏還不清楚,左夢庚這是玩了一招釜底抽薪。
本來他自去京師,雖然可能死罪難逃,但身後名聲無損。結果現在左夢庚蠱惑着孫家人潛逃,不消說,此時消息應該已經到了京師。
朝廷肯定會判定這是他的主意,怕是要不了多久,海捕文書就會頒發天下。
他孫元化和王徵,赫然成爲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逃犯和叛逆。
即使他們現在趕赴京師,都已經沒用了。
畢竟家人潛逃在前,朝廷隻會認爲他們是畏罪伏法,隻求保全家人,罪名羅列史書,更加遺臭萬年。
孫元化還好一些,畢竟和左夢庚有叔侄名份。
王徵才是最發狂的。
“左将軍欲救中丞,其心可憫。老夫與将軍卻素昧平生,緣何如此害我?”
左夢庚神情肅正,惋惜地看着王徵,道:“我欲救葵心先生,隻因先生之才,世間少有,不該淪爲政争的祭品。抛開官路仕途,先生倘若能盡展所長,功德足以遠超先賢。”
左夢庚對明末最大的遺憾,就是許多技術人才都跑去做官了。
雖然在這個時代,不做官就做不了事。可明明都沒有政治手段和才能,卻偏偏進入官場,結果虛耗時光不說,更有不少人折損在了政治鬥争中。
眼前的孫元化和王徵就是如此。
鄧玉函的《遠西奇器圖說》就是王徵負責編譯的,其中更有大量他自主研發的東西。
通過這些著作,完全可以看出,王徵是這個時代不可多得的學術大能。
這樣的人,左夢庚怎麽放過?
聽到他的話,王徵卻愣住了。
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平素的愛好,居然會被左夢庚如此看重。
要知道在如今的大明,四書五經才是王道。
他的愛好,隻能在私底下自行琢磨。偶爾拿出來,得到的隻有旁人的嘲笑。
王徵不知道多少次感慨,知音難覓。
怎麽也沒有想到,那麽多飽學宿儒對他冷嘲熱諷,反而一個馬上将軍卻對他推崇備至。
可再想到自己的處境,王徵卻笑不出來。
“如今老夫罪孽加身,無顔立于天地之間。再說其他,又有何益?”
一想到馬上就要被滿天下通緝,王徵就失去了活力。對于他這種士大夫而言,名聲比什麽都重要。
左夢庚卻不這麽看。
“葵心先生,朱明無道,方才令有志之士蒙冤受辱。待推翻了這舊王朝,還天下以開明,今日之困厄不過昨日之浮雲罷了。”
不管現在的朝廷給孫元化、王徵羅列什麽罪名,待大明不複存在了,這些罪名還有意義嗎?
對于他二人該如何評價,那是新王朝的事兒了。
孫元化和王徵不免愕然。
他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看待問題。
可要讓他們突然抛棄固有的立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到孫元化百般糾結,左夢庚拿出了殺手锏。
“叔父,你可認識路振飛、餘應桂、李夢辰三位?”
孫元化不解,但還是道:“這三位素有賢明,公正不阿。老夫與他們雖無交往,亦佩服他們的爲人。”
左夢庚嘿嘿冷笑。
“叔父可知,這三位最近時常出入溫體仁府邸,正在密謀構陷叔父呢。”
石破天驚的消息,令孫元化當場石化。
他并不覺得左夢庚會故意蒙騙于他,可正因爲如此,左夢庚所說的消息,才那麽令他難以接受。
更令他震駭的是,欲置他于死地的,偏偏是公認的良臣君子。
是的,路振飛、李夢辰、餘應桂三人真的都是好官。不但在做官的時候秉公持正,不畏強權,即使後來在抗清的過程中,也都抗争不休,最終英勇殉國。
可現實就是這麽可笑。
要構陷孫元化的,偏偏是這樣的好官。
爲什麽呢?
因爲這些人要對付的,根本不是他孫元化,而是他背後的周延儒。
路振飛三人其實和溫體仁并非一黨,反而更加親近東林。
然而在對付周延儒一事上,卻讓他們和溫體仁有了共同的立場。
偏偏吳橋兵變事發,孫元化就成爲了最好的抓手。
隻能說,政治的漩渦中,好與壞真的不重要。
利益和立場之下,孫元化如果不是被左夢庚半路攔截,一旦他去了京師,就成爲了案闆上的魚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