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山東是鹽業大省,共有大小鹽場足足十九個。
在這其中,大沽河鹽場其實連名号都排不到。
究其原因,一個是自然條件不佳,比不上别處。而最重要的原因,則是這裏的交通條件太差。
産了鹽卻不好運出去,運輸成本高昂,讓大沽河鹽場一直沒有什麽長足發展。
而這種朝廷不重視的鹽場,自然也就成爲了非法牟利的最佳場所。
反正山高皇帝遠,朝廷關照不到,圍繞着鹽場的官員、豪強肆意妄爲,壓榨的鹽戶、竈戶們生不如死。
明初的時候,朝廷對竈戶控制極嚴,但是給予的優待也很不錯。
不但給竈戶們提供了草場用來樵采,能耕種的地也允許耕種,而且還免除竈戶的雜役,又會給工本米糧和自用的鹽引一石。
到了後來,這種方式的弊端凸顯,朝廷做了改革。
不再從竈戶手裏征收實物鹽,而是改成了折色、折銀的方式向竈戶收取鹽課。
這個辦法從經濟學角度來看,當然好處極多,也降低了朝廷的成本。
可是明朝腐敗的吏治,又讓官員上下其手,侵吞了無數好處。而竈戶們,則成爲了最爲悲慘的人。
轉運司不征收實物鹽,改成銀錢。可竈戶的手裏沒有現銀,就隻能先把制出的鹽賣掉才能換來銀錢。
而往往這個時候,收購的鹽商、鹽幫就會和官員勾結,大肆壓價,盤剝竈戶。
官府催逼鹽課甚急,不按時繳納竈戶就要受罰。無奈之下,辛辛苦苦制出的鹽隻能忍受鹽商、鹽幫的壓榨,低價賣了。
待把鹽課一繳,竈戶們的手中根本沒有什麽多餘的收入,愈發窮苦。
“以往轉運司的官老爺們在時,雖然日子苦,可好歹還能支撐一番。上次白蓮妖人鬧事,官老爺們吓破了膽,全都跑了,這裏就被鹽幫霸占。這幫畜生兇的很,說鹽場從今以後就是他們的了。他們還拿出了轉運司的公文,占了理,俺們竈戶也沒得辦法。如今制出的鹽,全都被鹽幫的人收走,還不給俺們工錢。”
陳傑這樣的百姓,隻是在痛訴生活艱苦。可傅豫孫一聽,立刻就門清。
顯然轉運司的官員被白蓮教造反吓怕了,生怕死在這窮鄉僻壤之地,一逃了之。
可朝廷的鹽課必須完成。
那該怎麽辦呢?
這幫官員們就想到了一個辦法。
将鹽場交給鹽商、鹽幫等豪強打理,每年隻需給足鹽課,讓他們好交差就行。
于是鹽場就落在了豪強手中。
這幫豪強爲了利益最大化,可不會管竈戶們的死活。直接搶奪做無本買賣,才能賺的更多。
至于逼死了竈戶……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少嗎?
得知其中的貓膩,傅豫孫怒火中燒,顯然沒有想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這等惡事。
如今自己主政一方,又是左夢庚秘書出身,隻要幹好了,将來前途無量。而膠州灣這邊,鹽場可是一項重要的财源。
“陳老哥這病……”
陳傑媳婦卻來了一句。
“哪有啥子病?俺們當家的去和烏老大理論,那烏老大耍狠,把俺們當家的打傷了。”
傅豫孫示意黃宗會記錄,詳細詢問。
“烏老大是誰?”
見陳傑和媳婦都欲言又止,顯然有所顧慮,傅豫孫便給他們打氣。
“好叫老哥明白,從今以後,大沽河鹽場歸我靈山鎮管理。你們的生計我說了算。”
陳傑愕然,不禁問道:“大人可有朝廷公文?那……那烏老大可是有公文的。”
這也是竈戶們無可奈何的原因。
鹽幫如今算是合法管理鹽場,他們膽敢反抗,形同造反。
傅豫孫嘿嘿冷笑,殺氣畢露。
“公文沒有,倒是有八千大軍。老哥說說,是這公文管用呢,還是大軍管用呢?”
陳傑也算是見識廣的,隻是搖頭。
“大人,破大天去,還不是朝廷說了算嘛。到時轉運司的大人們回來,全都白搭。”
傅豫孫很認真很認真地道:“老哥放心,轉運司的人回不來了。”
陳傑和媳婦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爲何如此笃定。
傅豫孫也知道和陳傑說再多也沒用,當務之急,是解決了鹽幫。
不過這個陳傑在竈戶中聲望很高,将來重整鹽場用得到。
思及此,他對黃宗會、成小二吩咐道:“你們趕回靈山鎮去,請幾個大夫過來給陳老哥診治。另外調一批糧食過來,讓竈戶們捱過這段日子。”
聽得傅豫孫又要給治傷、又要送糧,陳傑激動壞了。
“大人,大人,您真是來救俺們的嗎?”
傅豫孫沒正面回答,而是指着破損的棚戶道:“你們這屋子被水泡了,而且四處漏風。過段日子入了冬,說不得會凍死。别的先不管,等雨停了,先給你們找塊好地,把房子蓋起來。”
還給蓋房子?
陳傑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青天大老爺啊……您咋才來呀?俺們……俺們竈戶有救了啊!”
細沙沙的雨中,屋外的嗚咽聲漸漸變成了連片的嚎啕。
傅豫孫轉身推開門,方才看到,外面的雨中,上千竈戶全都在哭着。顯然,屋子裏的話,他們也聽到了。
這些竈戶在冰冷的雨天中,渾身上下就一件看不出顔色的單衣,赤着腳踩在污水裏,相比起凍的青紫的身軀,或許他們的心更加麻木吧。
而傅豫孫的到來,将他們原本凝固石化的心,敲開了堅硬的外殼。
傅豫孫也不進去了,就那麽站在門口,朗聲說的話,讓屋子裏的人、屋子外的人都能聽到。
“大家夥今兒好好認清我這張臉,我叫傅豫孫,如今是靈山鎮的鎮長。從今以後,大沽河鹽場也歸我管。”
竈戶們全都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将這個年輕的官老爺的模樣死死印在心底。相信這一輩子,到他們死的那一天,他們不會忘記。
傅豫孫的聲音沖破雨幕,越來越響亮。
“人活着,就得吃鹽。不吃鹽就沒力氣,就什麽都幹不了。所以朝廷才把鹽看的那麽重,鹽才那麽緊俏。既然鹽那麽好,憑啥咱們竈戶卻過不上好日子?是咱竈戶不肯幹嗎?是咱竈戶不能吃苦嗎?都不是。是這TMD的世道鬧的。今兒在這兒,大家夥都聽着,我就把接下來咱們要幹的事兒,說道說道。”
事關每個人的生死,竈戶們全都緊張壞了,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傅豫孫喘了一口氣,理清思緒,把計劃一一說了出來。
“這大半年來,大家夥都斷了錢糧。再捱下去,估計得餓死,所以我讓人去調糧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等糧調來了,就先給大家夥發了。吃飽了肚子還不夠,這種破棚子還能住人嗎?鎮裏掏錢,在這兒附近找個地勢高的好地,給你們蓋磚房。”
竈戶裏一個老頭又高興又擔憂,哽咽着道:“大人,俺們窮的就剩下一把骨頭棒子了,住不起好房。”
“沒志氣!”
傅豫孫斷喝一聲,指着近在眼前的鹽田。
“咱們守着鹽田,還怕沒錢?蓋房的錢糧,鎮子裏先出了。也不要大家夥還,今後好好制鹽,多多賣錢,鎮子裏有了進項,蓋房子的錢還算個屁呀?”
竈戶們破涕大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官老爺如此有擔當,還将他們這些窮苦人當回事。
明顯可以看到,原本死氣沉沉的鹽場,已經迸發出了不一樣的生機。
傅豫孫站在門檻上,将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他就知道,鹽場有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