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縣城外,西北義軍營寨連綿,一眼望不到邊。
不過各路首領卻沒有任何喜色,相反争論不休。
“來來回回攻了四、五日,死了那麽多人,依舊打不下來。再耗下去,官軍四面合圍,咱們都得死在這兒。”
點燈子趙勝說話的時候,眼睛隻盯着對面一個魁梧的漢子,随時都能發作。
“咱們好好地在山裏待着,官軍拿我等也沒啥辦法。偏偏好死不死的,拉着大家夥來打蒲縣。現如今損失這麽大,再打下去,咱們手裏這點買賣可就都折了。”
上天猴劉九思也萌生退意。
月前高迎祥突然召集大家夥,說要打蒲縣,獲取糧草,當時不少人就不太願意。
義軍手裏沒有攻城器械,打縣城必定損失慘重。
奈何高迎祥、紫金梁、八大王、曹操、掃地王等幾股最大的首領都同意,其餘的小首領也就不敢唱反調。
随後消息傳開,所有人都知道打蒲縣是高迎祥的外甥、闖将李自成的主意。
如果蒲縣順利打下來,大家夥肯定會對李自成另眼相看。
結果連續攻了五日,各部損失慘重,蒲縣卻安然無憂,各路首領的怨言就出來了。
大帳居中一人,看着群情洶湧卻笑吟吟的。
“闖王,兄弟們也是急了才會口不擇言,你大人大量,當能理解。隻是……這蒲縣到底能不能打下來?”
說話的人就是紫金梁王自用,如今的三十六家盟主。
别看紫金梁隻是王嘉胤的屬下,可即使憑他帶出來的人馬,在這些首領中間也是最兵強馬壯的一支。
因此三十六家會盟,公推他爲盟主。
不過紫金梁敏銳地察覺到,這些首領當中,也不是沒有和自己分庭抗禮的人。
就比如坐在側首的高迎祥,同樣頗有人望。而且手底下精兵良将不少,做事也比較公道。
于紫金梁而言,最重要的事,莫過于壓制住高迎祥,鞏固自己的盟主地位。
蒲縣打了這麽久,高迎祥手下也損失不少。因此面對各家的怒火,他也無話可說。
“衆位兄弟,咱們下山打縣城,不爲别的,還不是爲了求一條生路?大家夥也知道,如今咱們已經成了官府的眼中釘、肉中刺。宣大總督張宗衡率領八千精銳,就在咱們旁邊,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殺來。山西巡撫許鼎臣又堵住了咱們北去的路,待洪承疇那個煞星再過來,咱們還有活路嗎?爲今之計,必須要殺出一條生路才是正經。”
山西的形勢,衆首領自然知曉,可大家并沒有因此而緩和。
“說一千、道一萬,打不下縣城,得不到糧草,咱們死的更快。”
不沾泥張存孟說的也是事實。
這種時候,隻有一個人還在盡心盡力彌合矛盾。
“闖王咱是知根知底的,爲了大家夥從不存私。反正留在山上也是死路一條,咱們各家就加一把子力氣,打出一條生路才是。”
說話的人是老回回馬守應。
三十六家首領之間,頗多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唯獨馬守應始終恪守義氣,對誰都是守望相助。
也因此他在衆首領中人緣最好,大家夥也最信服他。
聽他言語,才不再追着高迎祥不放。
高迎祥回到自己的營帳,臉色頗爲難看。
“棗兒,你莫不是讓人哄騙了吧?”
李自成如今才二十多歲,未脫稚嫩,遠不是後來那個翻天覆地的闖王。他如今還在跟着舅舅高迎祥混,隻撈到個闖将的名号。
最讓他郁悶的,就是舅舅總是叫他小名。
“舅舅,過兒說他手底下那小旗官打仗勇猛,而且頗有謀略,應該不會騙咱。”
高迎祥可就謹慎的多了。
“人心隔肚皮,還是小心一些爲妙。”
他冥思了一番,道:“讓李過帶那小旗官過來,咱親自探探他。”
還未等李自成動作,李過居然親自找來了。
“舅爺,叔……叔,好消息。”
和李自成不喜歡高迎祥叫他“棗兒”一樣,李過也不太願意叫李自成叔叔,更不喜歡叫高迎祥舅爺。
因爲他比李自成還大六歲呢。
可是沒辦法,輩分在那兒,如今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李過興緻勃勃地道:“隰州成了。隻要咱們發兵過去,隰州旦日可下。”
高迎祥和李自成一躍而起,喜悅溢于言表。
“當真?”
真正的計劃,隻有高迎祥、李自成、李過等少數幾人知曉。義軍是松散的聯盟,而且這幾年和朝廷招安、反叛不斷,根本不知道誰是叛徒。
打蒲縣隻是一個幌子,從一開始目标就是隰州。
這邊打蒲州,一個目的是将義軍調動起來,好方便朝隰州運動;二來呢,也是爲了吸引官軍,便于奔襲隰州。
李過第一次出頭,頗爲興奮。
“俺那小旗官已經收到了隰州傳來的消息,隻要咱們趕過去,保證城門大開。”
高迎祥卻恢複了冷靜,沉聲道:“你把那小旗官叫進來,咱問問他。”
不一會兒,營帳的布簾掀開,一個鐵塔般的漢子撞進來,引得高迎祥、李自成心底不由大贊。
“梁越拜見闖王、闖将,小的已經得了消息,請闖王立刻發兵隰州,破城易如反掌。”
高迎祥凝視着梁越,語氣裏隐藏着殺氣。
“梁兄弟,沙場之上不容輕忽。你可敢保證,此戰萬無一失?”
梁越知道,高迎祥這是不信任他。一旦奔襲隰州失敗,那麽肯定會拿他祭旗。
可一想到自己的夙願,梁越就知道,這一戰對自己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小的以項上人頭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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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紫禁城。
“這個請辭官,那個乞骸骨,朕便如此不堪,竟緻臣子離心嗎?”
養心殿内,崇祯的咆哮弄的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這種時候,隻有王承恩敢說話。
“皇爺,徐閣老年歲已高,請求緻仕情有可原。孫閣老和丘中丞一直争執不休,以老奴之見,長此下去,恐非遼東之福。”
崇祯卻忽略了他後面的話,或者說,聽到了也不想理會。
“兩位閣老同時請辭,天下人不明其理,隻會言朕之失。這些臣子,誰又能懂朕之無奈?”
王承恩也無法了。
他也明白,崇祯的憤怒其實并不是沒有道理。
曆來也沒有兩位閣老同時請辭的,這和皇帝罷免閣臣可不同。臣子主動請辭,隻能說明皇帝令臣子失望了。
崇祯最在意的,可就是自己的名聲了。
對于自己的主子有多倔強和固執,王承恩最是了解,幹脆問道:“那皇爺的意思……”
崇祯随手将奏折摔到地上,冷着臉道:“不許,統統不許。”
王承恩欲言又止,費力從地上拾起奏折,退了出去。
六月的京師熱的令人難耐,可走在陽光下的王承恩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在他看來,崇祯已經有些魔障了。
徐光啓的請辭,大家都看的明白,并無複雜的心思。就是年老體衰,不堪重任,需要回家頤養天年了。
結果好巧不巧,碰到了孫承宗同樣請辭,一下子刺激到了崇祯敏感的神經,覺得是臣子故意針對他。
對于遼東的情況,王承恩也是有所了解的。
高起潛就在遼東,沒少和他通氣。
高起潛憂心忡忡,直言遼東局勢兇險。一着不慎,可能滿盤皆輸。
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孫承宗和丘禾嘉的矛盾。
更确切地說,是孫承宗和崇祯的矛盾。
因爲在己巳之變中丢了大臉,崇祯迫切希望能夠在遼東找回場子,維護自己聖君的體面。
但孫承宗非常清楚,如今在遼東隻能固守,不能出擊。
這當然不符合崇祯的心思,于是他派去了一心聽話的丘禾嘉。這還不算,怕丘禾嘉在威信上不足以抗衡孫承宗,崇祯又派了高起潛去監軍。
可高起潛和尋常太監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他知兵。
雖然他的水平和北宋末年的童貫差不多,但這在太監裏已經足夠用了。
最起碼高起潛對遼東的局勢看的很清楚,知道任憑崇祯折騰下去全都要完蛋。
奈何他就是一個太監,看的清局勢卻違抗不了崇祯的意志。
大臣們不滿崇祯的做法還可以辭官,他一個奴才敢違抗崇祯的意志,隻有死路一條。
因此他一邊在和王承恩的書信中大吐苦水,一邊還得執行崇祯的命令,聯合丘禾嘉逼迫孫承宗給大淩河築城開綠燈。
世間事最諷刺的就是,你明明看得到結局,可是卻沒有任何能力改變。
遠在遼東的孫承宗、高起潛如此,蹒跚行走在皇宮内的王承恩也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