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蒙陰行政部門十分齊全,縣政府下有民政局、警察局、财政局、稅務局、水利局、農業局等機構,但其實都是草台班子。
各部門的領導都到位了,但每個部門都是空架子。最多三、四個人,要負責全部的工作,着實辛苦。
幸好這些官員都很年輕,都有着一腔熱血,并沒有被困難吓倒,而是立刻投入到工作當中。
黨還醇新官上任,做的第一個部署,就是調查全縣境況。
蒙陰縣的南部邊界就在蒙山山麓,因此整個縣境的大部分區域,都在北面的山溝溝裏。
像公家所在的上東門,距離縣城差不多四十多公裏。而在上東門以北,還有大片的地方屬于蒙陰縣。
這就造成了蒙陰縣山多地少,農業貧瘠的境況。
陰雨霏霏中,黨還醇、祁彪佳等人鑽入大山,開始了艱苦卓絕的探訪。
夏日的山中,因爲陰雨天,所以氣溫很低,即使穿着蓑衣,可走了兩三個時辰後,全身的衣物也都被打透了。
祁彪佳隻覺得渾身都要僵住了,不得不道:“停……停下,咱們停下歇歇。”
其他人早有這個心思,聞言立刻四處散開,尋找地方躲雨。
都學過常識,知道陰雨天不能躲在樹下,所以尋找了半天,衆人找到一塊凸起的岩石下。
休息的時候,衆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東西恢複體力。
這種又累又冷的時候,再沒有比辣椒更好的食物了。
衆人一邊啃着幹糧,一邊嚼一口幹辣椒。當灼熱的火線從胃裏湧遍全身時,濕冷的感覺一下子都消退了。
祁彪佳也不例外,一口氣足足吃了三根辣椒。
他這個浙江人也是不容易。
前兩天的時候第一次接觸辣椒,弄的他生不如死。可是在這艱苦的環境裏摸爬滾打之後,漸漸也适應了。
吃了兩個馍,感覺到額頭都開始冒汗,祁彪佳終于舒服了一些。
見其他人還在吃,他便放空了腦袋,想起了遠在臨清的妻兒。
這一次到蒙陰來上任,夫妻倆着實商議了好久。
本來商景蘭的意思跟着他來上任,也好照顧他的起居。但祁彪佳深思熟慮之後,還是讓妻兒留在了臨清。
他的長子祁同孫現年十一歲,課業正到了關鍵時刻。如果跟着來蒙陰,他工作繁忙,肯定沒有時間教誨。
次子祁理孫也馬上到了蒙學的年齡,正需要名師教導。
而要說名師最多的地方,自然是臨清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了孩子的未來,夫妻倆隻得選擇兩地分居。他來蒙陰赴任,商景蘭在臨清撫養孩子。
祁彪佳對商景蘭是真的好。
原來的曆史上他孤身赴任,一人獨居。好友高亦若前來拜訪,見他被失眠折磨,便打算将美婢送給他,免得他寂寞蕭索。
但祁彪佳想起商景蘭,嚴詞拒絕了高亦若的好意,說自己不是好色之徒。
第二年二月,商景蘭趕來和他相會,等到了十二月,他們的第三個孩子祁班孫就降世了。
看來祁彪佳并非不是好色之徒,隻是能夠恪守禮節和情義,當得起正人君子。
比王某人強多了。
陸陸續續的,衆人都吃完了東西。不過看着泥濘的山路,大家還是心有餘悸。
“局長,咱們還往前走嗎?”
說話的人叫公馳,是公恒的兒子。
公甸和公蘇需要管理家業,即使進入縣政府也沒法大用。公馳這種小年輕就無所謂了,在縣政府裏磨砺一段時間,再到臨清的政務班深造後,便可以爲政一方了。
可饒是公馳作爲本地人,也被這艱苦的山路吓到了。
其實祁彪佳也有點膽怯了。
盡管浙江多山,他也是走慣了山路的。可往日裏悠閑踏青、遊訪山林,和如今頂風冒雨的前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可一想到那日左夢庚殷切認同的眼神,祁彪佳就知道,自己不能退縮。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如今吃的苦,是爲了日後更大的成就。
“左右不過還有兩座山,咱們今日一口氣走遍了,免得再跑一趟,不是嗎?”
他的目光是看向一旁的軍官的。
那是左夢庚派來保護他們的小隊,小隊長叫鄧星輝,聽說是左夢庚給親自起的名。
鄧星輝卻呵呵一笑,渾不在意。
“臨行之前,營長有交待,此行要聽祁局長的。你說咋辦就咋辦,不用管俺們。”
這個灑脫勁讓祁彪佳很是羞愧。
他們這些人雖然很艱苦,但并沒有什麽負重。背着的幾個布包,裏面也不過是些文檔。
不像這些士兵,每個人都扛着槍,還背着彈藥,結果卻比他們還要輕松。
沒說的,負重最多的人都沒叫苦,祁彪佳更加不能認慫。
一群人重新走進風雨裏,向着大山深處走去。
“局長,咱們要去的地方叫榮棒崖,沿着這條小河走就能到。過了榮棒崖,還有兩個村子,就到咱們蒙陰縣的邊界了。”
聽到此行馬上就要結束了,祁彪佳大喜過望。
“那咱們加把勁,早點弄完早點回去,我請你們喝酒。”
聽到局長要請客,衆人歡呼不已,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順着小河逆行,又走了一段路,鄧星輝找到了祁彪佳。
“祁局長,這河水有點不對勁。”
祁彪佳不懂水文,看不出什麽來。
“有什麽狀況?”
鄧星輝剛要解釋,衆人猛地感覺到大地在顫動,前方河水流來的方向更似有數不清的野獸在咆哮着奔來。
而最顯眼的,還是眼前流速陡然加快了許多的河水。
鄧星輝亡魂大冒,瘋狂喊道:“快跑,往兩邊高處跑,山洪來啦!”
衆人也吓壞了,再也顧不得趕路,迅速往兩邊高處撤退。
剛剛爬到半坡,就看到遠處滾滾黃龍鋪天蓋地而來,塞滿了整個河谷,直奔下遊而去。
原本衆人走過的地方,已經全都被淹沒在了洪流之下,假使他們慢上一步,此時已經不知道被沖到哪裏去了。
“隊長,快看,水裏有人!”
有眼尖的士兵發現了什麽,大喊道。
衆人順着指點看去,才發現滾滾的洪流裏,有一抹布衫在水中不時浮沉。一個女人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什麽,可是卻徒勞無功,隻能被洪水裹挾着一路沖下來,也不知道會被帶去何方。
鄧星輝來不及多想,喊道:“繩子!”
立刻有士兵解下身上的繩索,遞給了他。
鄧星輝麻利地卸掉身上的裝備,将繩索綁在腰間,就要往水裏沖。
祁彪佳吓壞了,忙一把攔住。
“鄧隊長,救不得。”
鄧星輝一把将他扒開,嚷嚷道:“救不得也得救。”
祁彪佳這幾日和他同行,對這個爽朗的年輕人很是欣賞,生怕他出現什麽意外。
“你會沒命的。”
鄧星輝的雙腳已經踏入了水中,聞言回頭一笑。
“沒命就沒命。俺是苦娃子出身,俺爹娘早就沒了。參座給俺起了名字,還告誡俺,俺們打仗就是爲了老百姓的。所以遇到老百姓有危險,無論如何都得救。”
說完,他就一個猛子紮進了水中,朝着那越來越近的女人沖去。
站在岸邊,看着被洪水卷的東倒西歪的鄧星輝,祁彪佳久久無語。但内心深處受到的沖擊和震撼,将會伴随他的一生。
對于軍隊的認知,他都是從書本上得來的。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嶽家軍,是他這樣的讀書人所認知中,對于軍隊的終極幻想了。
除此之外,秋毫無犯的戚家軍也爲世人稱道。
至于如今大明各地的軍隊,祁彪佳連評價一句都欠奉。
可是就在眼前,鄧星輝等人用實際行動,爲他打開了全新的世界。
看着洪水中拼盡全力的鄧星輝,死命抓住了那個溺水的女人,中途還被水中的木頭撞了一下都沒有撒手,祁彪佳就明白……
左夢庚所說的那個新世界,一定能夠實現。
有這樣的天下第一軍在,就沒有什麽是實現不了的。
他清醒過來,二話不說,抓起旁邊的繩子就套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也沖入了水中。
和鄧星輝一起,踉踉跄跄地拽着那個已經昏迷的女人,脫離了鬼門關。
洪水滔滔,沖走的不光是天地萬物,還有人心中的滞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