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一個喜人的時節。
天高雲淡,豔陽高照。
金燦燦的陽光灑落在金燦燦的莊稼上,整個大地都是一片暖人心脾的金黃色。
這樣的色彩下,人的心情便會很好,便會充滿希望。
遍布于田野之間,農人們勞作之餘的歡歌笑語,就是最佳的寫照。
左懋第、沈迅、姜埰、姜垓四人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感受着臨清獨有的勃勃生機,心緒一時複雜。
加入到了新軍中後,四人跟随在黃宗羲的身邊學習做事。
回來的路上,他們學到最多的,就是思想宣傳。
眼瞅着那些跟随白蓮教造反的刁民,在黃宗羲率領政治部的宣傳感召下慢慢轉變,四個人的感受非常神奇。
耳濡目染之下,四個人對于新軍的運作方式,已經有所了解。
待到了臨清後,這段時日,他們又見到了李邦華、畢懋康、瞿式耜、張繼孟、黃道周等往日裏隻是聽聞、崇拜過的東林諸賢。
然而和他們想象的不一樣,這些賢達們似乎不屑于談論詩詞文章,對于家國天下也鮮少有什麽高談闊論。
他們每一個人都很忙,似乎總有忙不完的事情。
别說他們了,左懋第四人也是如此。
黃宗羲并沒有因爲他們是新人就有所優待,相反驅使他們跟使喚驢子似的,讓他們每天都忙的腳打後腦勺。
這種生活和以往四人的閑逸舒達完全不同,剛開始完全适應不了,屢屢出錯。
不過十餘日後,他們漸漸開始緩過來了,對于工作也不是那麽畏懼。
除此之外,四人的着裝也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從萊陽出發時,他們穿着的還是士子袍服。但随着時間的推移,髒掉破損的衣服沒法穿了,必須要補充服裝。
而黃宗羲扔給他們的,赫然是最普通的新軍軍服。
幾人想要抗辯,黃宗羲指指自己,又指指左夢庚,就讓他們無話可說。
連左夢庚和黃宗羲,甚至包括李邦華、畢懋康平素都穿着這樣的衣服,他們又有什麽資格保持高貴呢?
如果要說四人在臨清感受到的最大沖擊,還是那天的讨論會。
會上所有人的文作和發言,都讓四人感受到了一絲絲危險。
“仲及,我們好像進了賊窩。”
姜垓小心地觀察了四周,發現沒人在近前,才敢說出自己的擔憂。
他原以爲此地賢達雲集,每日請益的話,自己的學問會有所精進。結果幾日的感受下來,這些賢達們似乎在準備造反。
左懋第面色凝重。
“當日進入軍中,我便有所懷疑。那位左參座連軍制都改了,如果不是膽大包天,便是有所圖謀。”
他這麽一說,其他三人紛紛點頭。
有明一朝,軍制雖然并非始終如一,但都是朝廷根據情況作出的變動。可新軍裏面的制度,明顯和大明現在的軍伍完全不同。
姜埰對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你們說,這些東林中人原本都是天下仰望的君子,怎麽會行此逆舉呢?”
沈迅倒是對此頗爲理解。
“當今禦極以來,東林屢遭挫折,忠臣泣血,江山闆蕩。外不能禦虜,内不能平亂。百姓日益貧苦,多有率獸食人之慘劇。估計他們是對大明失望了吧?”
姜垓忍不住道:“可大明乃天下正統,身爲士人,理應規勸君王,奉行正道才是至理啊!”
相比起他們三個,左懋第是思考最多的。
這些時日,他不但悄悄觀察黃宗羲等人的言行,也一直都在請教,對于這裏的理論了解也是最深入的。
他問道:“可如果君王不奉行正道呢?此前東虜入寇,多少忠臣無辜受冤?從前天下人都認爲新君乃是聖主降世,經過這三年波折,也該有所悟了。”
姜埰小心翼翼地問道:“仲及,你打算加入他們?”
對于這些從小飽讀詩書的士人來說,造反……永遠都是令他們膽戰心驚的話題。
左懋第也并非一下子就堅定了信念,而是顯得很迷茫。
“當日在萊陽,大來的所作所爲,你等可還記得?那時黃太沖說道,穿長衫的才是人,光腳的泥腿子不是人。這句話,令我反思至今。聖人說,爲政以德,天下爲公。可咱們這些年的所見所聞,聖人之言可曾實現?曆朝曆代,又有哪些聖君名臣做到了?”
沈迅三人無話可說。
他們都精通史書,自然知曉即便是那些所謂的盛世,真正的平民百姓也活的很艱辛。
即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左懋第又道:“我不知道這裏到底能不能實現天下大同,但就我所見,那位左參座也好,其他人也罷,姑且能夠做到與平民百姓同甘共苦。隻憑此爲,難道不值得咱們追随嗎?”
說起這個,其他三人都不禁苦笑。
返回臨清的路上,因爲一直跟随在黃宗羲的身邊,三人對艱苦預估不足。可是連續幾頓粗茶淡飯吃下來,四人都有點懵。
他們都出身殷實之家,從來吃穿不愁。不說錦衣玉食,但也算得上精美。
新軍裏的飲食,在他們看來,雖然管飽,但隻能算是糟糠。
前面幾天,四人甚至食不下咽,餓的神志不清。後來繁重的工作下,體力極度消耗,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才慢慢接受了那些粗簡的食物。
他們原本以爲,這是征戰在外,所以才會如此。
可等到了臨清之後才發現,左夢庚、黃宗羲等人的飲食依舊如此。
看到食堂裏所有人的飯食都是一樣的标準,那個場面讓四人久久無法忘懷。
古往今來,多少聖賢留下了金玉良言。然仔細追究,即便是這些聖賢,又有多少做到了知行合一?
程朱之輩的生活,稍微考究一番就知道,絕對是脫離民衆的。
對比之下,這些就在眼前的活生生的踐行者,無疑更加偉大。
“各位,黃太沖說的對。王朝和天下、君主和百姓,我輩士人的選擇不該遲疑。哪怕爲之身死族滅,難道不是恰如其所?”
左懋第決定了。
他要留下來,去好好追求大道。
傳統的忠孝之道上,或許應該有新的解釋。
“你都不怕,我們又有何懼?或許呀,将來我等真的能夠超越遠古諸賢,開創天下大同。”
沈迅意志堅定,見有人和自己志同道合,不禁欣慰。
姜埰、姜垓兄弟倆見此,些許疑慮也抛下了。
他們的思想本來就受左懋第影響頗深,也對左懋第十分信服。當自身處于迷茫的時候,追随左懋第幾乎是他們的本能。
見朋友們果然和自己一樣,左懋第高興不已。
“走,咱們去尋黃太沖。他所說的許多理論,我還沒有參透呢。”
四個年輕人抛下負擔,重新回到昂揚的狀态,簇擁着找到了黃宗羲的住所。
黃宗羲正在寫文章,對于四人的來訪十分歡迎。
他這人就是這樣,表面孤傲,實則外冷内熱。一旦得到他的認可,便待人以誠。
這段時日左懋第等人的掙紮和适應,他都看在眼裏。見到又有人才加入本方陣營,内心着實歡喜。
“你們都是魯地大賢,來幫我看看,這篇文章如何?”
黃宗羲有一個其他人都沒有的便利。
那就是左夢庚拿出的任何新思想、新理論,他基本上都是第一個接觸和聆聽的人。
在左夢庚的影響下,黃宗羲的思想境界進步神速。
回來的這幾日,他又和李邦華、黨還醇、柳一元等人辯論了幾次,新舊知識交融之下,隐隐有些突破,便忍不住動筆寫下了自己的見解。
左懋第現在是黃宗羲實打實的迷弟,聽到偶像又有作品,第一個捧過來細讀。
黃宗羲在左夢庚影響下的另一個改變,那就是文章習慣徹底抛棄了之乎者也的那一套,全部以白話文叙述。
而且寫作習慣改成了橫向書寫,甚至還從鄧玉函那裏學會了使用鵝毛筆。
這種書寫方式讓左懋第看起來很累,但也強行适應。
【人類社會的種種構架當中,利益是維系關系的基礎與核心。而在許多人組成的社會和國家當中,維系所有人的利益是由君主來完成的……】
黃宗羲已經意識到了君主的副作用,并且對于君主的認識也開始更加的全面和先進。
這脫離了他原有的《原君》的範疇。
雖然還不如數十年後的他那麽圓融進化,但對于君主等政治現象的認知,無疑要更加深刻和準确的多。
左懋第四人将這篇文章看完,全都大受啓發,立刻圍着黃宗羲請教起來。
黃宗羲把自己的認識洋洋灑灑說了一通,也從左懋第四人那裏了解到了一些實地的民情,彌補了思想中欠缺的部分。
“諸君,你等有此博識,不如随我破開迷霧,開創新政,如何?”
黃宗羲好久沒有這麽酣暢淋漓地發表看法了,興之所至,對左懋第四人發出了邀請。
目前的幾次辯論中,他都比較孤單。
他的理論和看法,隻有左夢庚在背後默默支持。但左夢庚作爲領袖,顯然不能旗幟鮮明地選擇支持哪一方。
黃宗羲迫切需要有自己的幫手,而左懋第他們這些新加盟的年輕人,毫無疑問是不錯的助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