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登基後,出于對付閹黨的考慮,極大地削弱了太監的權柄。
派往各地的鎮守、稅監、礦監等,全部召回。
一時間,曾經風光赫赫的太監們全都變回了真正的奴才。
宮中萬馬齊喑,許多人都唉聲歎氣,以爲再也看不到出頭之日了。
然而僅僅半年不到,崇祯就性情大變,漸漸放松了對太監的管控。
雖然如今太監們依舊不能去往各地作威作福,但是已經可以離開皇宮,插手京師内的各項事務。
其中提督京師各大城門,核查軍隊兵額、軍饷等事務,都落在了太監們的手中。
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無人關注的都知監一下子變得熱乎起來。
因爲都知監原本就有掌管行移、關知、勘合以及皇帝出行的前導警跸等職責。
身爲都知監掌司的黃敬,因此出入皇城的機會一下子增多。
他要去各處城門,給守門太監和守軍更換關防信物。
這天一大早,黃敬早早起來,吃了幾口東西,就出了皇宮,準備去廣渠門。
皇宮外的世界,和從前沒什麽兩樣。肉眼可見的衰敗,令人心情惡劣。
僅僅是都司的黃敬,坐不得轎子、騎不得馬,不管去哪兒,隻能走路。
要不是還有兩個小太監随行,還有一身太監官袍,看起來就和尋常路人沒什麽區别。
如今就連皇宮外面都有乞丐了。
守衛的錦衣将軍看到了,也當做沒看見,并不去驅趕。
不是不想,而是管不過來。
因爲京師裏的乞丐太多、太多了。
反正隻要這些乞丐不靠近皇宮,錦衣将軍們才懶得多此一舉呢。
可這讓黃敬很沒有安全感。
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太監,不像那些大佬,出行的時候前呼後擁的,護衛重重。
萬一被人搶了,都防備不了。
偏偏他的懷裏揣着關防印信,輕忽不得。所以他一路走,眼珠子不得不四處警惕。
真要有人圖謀不軌,他……
可就要喊了。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乞丐,領着一個小孩,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湊過來。
黃敬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打算讓一個小太監走到前面來。
如果這乞丐真要沖上來,起碼小太監能阻擋一番。
還沒等他開口呢,他就聽到了一道熟悉的鄉音。
“三兒,是你嗎?”
黃敬愕然看去,就見那乞丐怔怔地看着他,眼睛裏全是淚水。
可一張臉花裏胡哨的,也分辨不出模樣。全身上下散發着惡臭,光秃秃的腳丫子踩在地上,指甲裏都是黑泥。
“你……”
那乞丐撲上前兩步,吓得黃敬轉身就要逃。
可乞丐隻是掀開了亂糟糟的頭發,露出一張完整的臉。
“三兒,你不認得俺啦?俺是你二哥啊!”
黃敬大吃一驚,仔細看去。這一次沒有了頭發遮擋,他終于認出了五官輪廓。
這一下不得了,反而是黃敬沖了過去。
“二哥,你真是二哥!”
那乞丐自然是黃維。
終于見着弟弟的模樣了,看到弟弟白白胖胖的,黃維别提多高興了。
幸好還記得自己的任務。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黃敬,可是看看自己髒兮兮的手,又尴尬地縮了回來。
這一切看在黃敬的眼中,反而誤以爲黃維是自卑。
黃敬的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
“二哥,你咋弄成這樣了?”
黃維沒回答,而是拉過身邊的小孩,罵道:“兔崽子,還愣着幹啥?叫叔兒。”
那小孩年歲不大,跟着黃維也弄的髒兮兮的。唯獨一雙眼睛很是明亮,惹人憐愛。
“叔……”
黃敬不敢置信。
“這……這是侄子?二哥,你嘛時候娶媳婦的,咱咋不知道?”
黃維咧嘴一笑,滿口黃牙。
“咱也不知道咋告訴你呀。”
說着,他的臉色一酸。
“說了也沒用,啥多沒了。你嫂子沒了,家也沒了。俺和你侄子,差點也沒了。”
黃敬多少年沒見着親人了,此時見着卻是這般模樣,當真是急壞了。
“咋回事嘛?年前俺聽說老家那邊鬧亂匪,就挺擔心你的。還托人打聽過,說村子裏頭都沒活人了。俺擔心的,覺都睡不好。”
他這麽一說,黃維立刻痛哭出聲。
“都死啦,全都死光啦。亂匪沖進了村子,見人就殺,見錢就搶。俺和你嫂子帶着娃,跑啊跑啊,可你嫂子還是沒跑出來。”
他一哭,黃敬也跟着哭。
“哥,這段日子你們都去哪兒啦?”
黃維抽抽鼻子,把鼻涕擤在了袖子上。
“到處要飯,走到哪兒算哪兒。走到現在,一路打聽,才找着你。”
看着哥哥和侄子的模樣,黃敬悲從中來。
“哥,你等着,俺給你找個住處。”
“别别别……”
黃維趕忙攔住。
“俺知道,你在裏面也不容易,不能拖累你。”
黃敬急了。
“說啥咧?你是俺哥。就算不管你,侄子咋辦?”
說起黃平,黃維似乎才想起來。
“對了,俺在這兒等了這麽多天,就是爲了這小子。”
他把黃平拉到身前,滿臉的不舍。
“這世道,外面沒法活咧。俺一狠心,就把這小子割了。三兒,你看看,能不能想法兒,讓這小子進去混口飯吃?”
聽到黃維的做法,黃敬跺足疾呼。
“哥!你咋恁糊塗咧?咱家就這麽一個根咧。以後香火咋整?”
黃維被罵的擡不起頭來,還是吭吭哧哧道:“人都餓死咧,那還管得着那麽多?俺死了不要緊,可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肉。三兒,哥求求你,給你侄子一條活路吧。”
黃平似乎不懂,小聲哭了起來。可是夾雜在中間的肚子咕咕叫聲,黃敬全都聽到了。
“哎,造孽啊!”
可進了宮的人,沒有了往後的念想,就對家裏人特别親。
看着黃維父子的慘樣,黃敬一咬牙,從懷裏摸出二兩銀子,塞到黃維手中。
“哥,俺還有差事,不能耽擱了。這點錢你先拿着,帶侄子去吃點東西。明兒,明兒一早你們還來這兒。剩下的,俺去辦。”
黃維老淚縱橫。
“三兒啊,莫要爲難。實在不成,俺們爺倆就去要飯。京裏有錢人多,總餓不死。”
黃敬心亂如麻。
“胡說八道什麽?聽俺的。明兒早上過來,就在這兒,啊。”
黃維被他氣勢壓住了,沒法,隻好點點頭。
黃維趕忙擦掉眼淚,伸手胡亂揉了一把侄子,才帶着兩個小太監去辦事。
一步三回頭,看着縮在路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黃維父子,恨不得立刻辦好了差事,趕緊回宮。
心裏有事,黃敬不敢耽擱,一口氣跑了三個城門,把新的關防換了,忙回了宮。
黃敬先回了自己的住所,将這些年存的一百兩銀子全都拿了出來,然後去找了司禮監掌司潘馳。
任何時代,人事始終都是一件大事。
明代内廷的太監管理,更是在司禮監手中。
不過司禮監掌印、秉筆等大佬,黃敬見都見不着。再說了,就是一個小太監的事兒,也用不着去找大佬。
掌司潘馳就能一言而決。
黃敬把潘馳拉到僻靜處,奉上好處,說了緣由。
潘馳不禁笑道:“行啊,咱還以爲你黃掌司屬鐵公雞的呢。這爲了自家人,也是豁出去了。”
黃敬眼淚吧嚓的。
“哎,咱都是沒了根的人,最見不得的,不就是家裏人受苦嘛。”
這話說的潘馳也生了恻隐之心,加上一百兩的禮可不輕。
尤其是送禮的人和他地位相等,更是滿足了潘馳的虛榮心。
“那成,明兒一早,咱和你一起過去。”
黃敬大喜,又是作揖,又是感謝。
“潘公公,大恩大德,咱記着了。回頭有空,務必給咱一個面子,好好喝上幾杯。”
潘馳哈哈大笑,心情熏熏然的。
“客氣,客氣。那就這麽說定了。”
黃敬惦記着哥哥和侄子,一夜都沒怎麽睡好。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按捺不住爬了起來。皇宮還沒開門,他就隻好在自己的住所來回溜達。
好不容易捱到了時辰,他趕忙去找潘馳。
潘馳收了好處,倒也守信。兩人彙合,一路到了宮門外。
果然,黃維和黃平早就眼巴巴地等着了。
“潘公,這就是我家侄子。窮苦人家,懂事。”
黃敬向黃平示意,讓他機靈點。
黃平連忙跪倒,砰砰砰就是幾個響頭。
“給大爺請安。”
潘馳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大禮啊?
一下子就咧開了嘴,搶先把孩子扶了起來。
“哎喲喲,真是個懂事的。來吧,跟着咱家。進了裏邊,眼睛要放亮點,可别惹禍,知道嗎?”
黃平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反正就是點頭。
他也知道和要父親分開了,一雙大眼睛不停地看向黃維。
黃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朝他揮手再揮手。
“我兒去吧,到了裏邊,伺候好貴人,可不敢招災,知道不?”
黃平嘴一扁,還是沒忍住。
“爹!”
黃維根本不敢看,偏過頭去。
“去吧,好好地。”
黃敬把十兩銀子塞給黃維。
“哥,你先找個地方。回頭俺給你找個吃飯的地兒,别到處亂跑了。”
黃維不要,往回推。
“把錢都給俺了,你咋整?昨兒給的錢還剩了捏,夠俺花了。”
黃敬隻是不依,好說歹說,還是把錢給了黃維。
他下次能出宮,要到五天之後。有這十兩銀子,黃維不至于要飯。
宮門外人來人往的,不是久留之地。
黃敬就牽着黃平的手,和黃維告别,跟着潘馳進了皇宮。
黃平邊走邊回頭,眼淚越流越多,可是很乖巧,沒有大喊大叫。
最終,宮門隔絕了内外,從此天地便不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