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的大門敞開着,一隊隊士兵高唱着歌曲正在野外拉練。
畢懋康準備進入,但是被攔住了。
“老先生,您不能入内。”
衛兵雖然神情嚴肅,挎着彎刀,但是言語很是禮貌。
“老先生”的稱呼令畢懋康頗爲意外,仔細品味,發覺很是不錯。
他笑道:“老夫是畢懋康,昨日和你們千座見過。”
衛兵并不通融。
“您不是本營士兵,未經通傳,不得入内。”
吃了閉門羹,畢懋康撓撓頭,對後營的軍紀不禁大爲改觀。
他的仆人卻不容主子受辱,上前一步,喝罵道:“你這丘八,可知我家主人身份?倘若被你家千座知曉,扒了你的皮。”
那衛兵反而輕蔑地看過來。
“我家千座說了,這軍營風能進、雨能進,皇帝不經通傳都不能進。這位老先生比皇帝還要高貴嗎?”
此言一出,人人變色。但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着實令人心悸。
畢懋康注意到,在門口的裏側,有一座很高的哨塔。上面也有士兵站崗,不同的是,那上面的士兵已經換上了昨日他們試驗過的新式火槍。
火槍可以遠程攻擊,因此在哨塔上足以控制營門。
就憑衛兵的一席話,如果有人敢硬闖,恐怕哨塔真的會直接開槍。
畢懋康是來探究的,不是來問罪的,所以心平氣和。
“如此,便請通報貴軍千座,就說畢懋康來訪。”
那衛兵卻沒有入内,而是朝裏面招招手,另有一個士兵上前。兩人耳語一番,那士兵快速入内。
畢懋康勃然變色。
因爲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另一個士兵之前在何處。
也就是說,這個營門其實是有三個人在把守。
他隻注意到了衛兵和哨兵,卻不知暗處還藏着一個。
這要是敵軍摸營,哪怕能夠解決掉衛兵和哨兵,也必然會被暗哨發現示警,導緻偷襲功虧一篑。
那個少年,治軍如斯,着實恐怖。
很快地,軍營裏人影匆匆,左夢庚親自迎了出來。
“昨日一别,還以爲東郊公棄我而去。今日重見,幸莫大焉啊。”
畢懋康可笑不出來。
“你做的事,我不知道對還是不對。我想在你這裏走一走,看一看,行否?”
左夢庚很痛快。
“除了火藥工廠,東郊公想看什麽都行。”
見他心懷坦蕩的模樣,連禁忌都直白說出,畢懋康也不禁有些服氣了。
這些年見識過無數人物,久負盛名之輩不知凡幾。然胸懷廣博如此之輩,絕無僅有。
“那帶我到處看看吧。”
畢懋康的仆人被安排着休息去了,左夢庚親自陪着他,漫步在軍營裏。
左夢庚深知,此時的畢懋康顯然到了思想轉折的關鍵時期。
能不能收獲這個人才,全在今日。
最重要的,是讓畢懋康看到這一小方天地和腐朽的大明,究竟有什麽不同。
軍營一進來,就是長長的步道。
十分的寬闊平整,兩邊豎立着許多招牌,上面寫着各種各樣的字。
畢懋康也不說話,一個個看過去,發覺上面的内容是那麽的平白,又是那麽的發人深思。
【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莫忘昨日艱苦,當爲百姓而戰!】
“都是你想的?”
左夢庚怎敢承功。
“這不是至理嗎?”
難的是将這些至理總結出來,并且付諸實施的那些人。
他隻不過是在向那些偉人學習,不敢或忘。
“自古以來,新朝建立,無不是吊民伐罪,身負民望。明白這一點的人很多,但沒有哪個王朝能夠堅持下來。”
對畢懋康的話,左夢庚并不認同。
“那些王朝真的是爲了百姓嗎?天下大亂之際,不過喊一句口号,拉攏民心罷了。充斥量隻是讓百姓吃得上飯,餓不死而已。”
畢懋康啞然失笑。
“小子大言不慚,你以爲讓百姓都吃上飯,是那麽容易的嗎?”
左夢庚鋒芒畢露。
“再難也要去做,任何一個王朝、任何一個國家,一旦失去了百姓這個根基,那就是空中樓閣、風中沙土,灰飛煙滅隻在頃刻。”
畢懋康被他的鋒銳逼得無法直面,怔怔道:“千百年來,無數仁人志士都想做到這一點。可嘴上說說容易,想要做到,不知多少艱辛啊。”
說是沒用的,還得讓老人家實地感受。
“東郊公不妨仔細看看。”
兩人已經走到了校場,這裏同樣有士兵們在訓練。
有的在走隊列,有的則人手一根長長的木棒,平舉着頂在右肩上,另一頭居然還用繩子拴了石塊吊着。
明顯可以看到,有的士兵已經手臂酸麻,木棒不停晃動了。但是沒有人放下,始終咬牙堅持着。
“他們在做什麽?”
畢懋康從未見過這等訓練方法。
“他們在練習射擊的穩定性。手持火槍射擊時,槍是會晃動的。可槍口上下左右晃動一點點,到了百米之外,就是天差地别。要想打得準,穩定性很重要。”
怕畢懋康不懂,左夢庚随手撿了一根木棍,在地上畫了出來。
兩條從槍口出發的扇形線條,令畢懋康恍然大悟。
“你連這個都注意到了?不錯不錯。這下我倒是很期待,你的士兵上了沙場,碰到東虜時的模樣了。”
女真人?
左夢庚還真的不放在眼中。
校場上的訓練并不安靜,另一邊同樣手持木棍的士兵就喊殺聲震天。
“一、二、刺!”
“殺!”
士兵們沖天的爆喝中,木棍奮力前刺。完成這個動作後,就再重複一遍又一遍。
有教官還遊走于他們的中間,不停喝問。
“你們從哪兒來?”
士兵們的回答整齊劃一。
“平民百姓。”
“你們的身後是誰?”
“父母妻兒!”
“你們要做什麽?”
“保家衛國!”
狂風巨浪一樣的聲勢席卷而來,竟令畢懋康不由得倒退,幸好被左夢庚扶住了。
“當兵不爲吃饷……當兵隻爲保家衛國……倘若天下武人皆有此心,何愁不勝啊?”
左夢庚沒說什麽,即使畢懋康也知道,指望大明軍隊實現這種境界……
還不如指望一場天災讓東虜全滅呢。
走過校場,熱鬧依舊。
一顆大樹下,許多士兵都圍坐在一起。大樹上挂着一個黑闆,上面寫着許多字和拼音。
一個年紀和他們差不多的軍人正在講課。
“這個字讀懂,意思就是别人說了什麽,你們聽明白了。來,跟我讀,得……ong……懂!”
士兵們紛紛跟着學,搖頭晃腦的,不禁讓畢懋康想起了私塾裏的孩童。
“他們……竟在讀書習字?”
太神奇了。
舞刀弄槍、殺人放火的丘八,居然在讀書識字。
畢懋康覺着一定是什麽地方出現了問題。
左夢庚卻很驕傲。
“是的,晚輩的要求,全軍上下,必須都要讀書識字。學識不好,會影響到升遷,做不了軍官。”
畢懋康想不通。
“左右不過是厮殺漢,讀書識字又有何用?”
左夢庚覺着,有必要讓這位老先生改變對軍隊的看法。
“誰說軍人就不需要讀書識字了?不識字,地圖擺在眼前都不認識,還怎麽指揮打仗?古之名将,孫武、韓信、李靖等,哪個不是文武雙全之輩?”
他又道:“再說了,難道這些人還一輩子都打仗嗎?等到了一定的年紀,無法繼續做軍人了,也得有一技之長吧?讀些書,認識些字,不管幹什麽、學什麽都要快的多。”
見了兩面,畢懋康已經知道這少年膽子大,卻沒有想到大到如此地步。
“國朝有規,軍戶世代相傳,焉可擅離?”
左夢庚的軍人性子,也不是個耐煩好好解釋的。
“這裏晚輩說了算。”
畢懋康頭一回見到這麽霸道的人,剛想要勸說兩句。
“殺!!!!”
校場方向傳來的滾滾煞氣,讓他明智地閉了嘴。
這個少年,确實可以做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