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源清名不見經傳。
他大哥劉澤清可就如雷貫耳了。
鼎鼎大名的江北四鎮之一,明末數得着的大軍閥。
不過和劉澤清這個禍害不同,劉源清的人生還是有閃光點的。
崇祯十五年,清軍攻臨清。
時任臨清總兵官的劉源清據城力守,城破之後又力戰而死,稱得上抗清義士。
雖然有這樣的光輝履曆,可面對此人,左夢庚卻深深戒備。
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生物。
面對異族的時候,劉源清可以奮勇血戰,爲國捐軀。但不代表着,他就是個好人。
從他剛才的話就能看出,這貨準備殺人冒功。
雖然左夢庚等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一個兵頭子,根本不會有那麽多的善良。
被左夢庚猜對了,劉源清的心裏還真的在琢磨着怎麽将功勞據爲己有。
此戰消滅的亂賊少說也有兩千餘,幾乎倍于他的兵力。無論如何,報上去之後都是大功。
唯獨可惜的是,真正完成破陣和底定乾坤的,是左夢庚等人。
要是沒有了這幾人……
劉源清的眼底冒出兇光,随時準備動手。
然後他就聽到了左夢庚的話。
“劉将軍有禮,在下左夢庚,家嚴乃遼東車右營都司左諱昆山。”
左夢庚決定賭一把,賭時間差。
甯遠兵變天下嘩然,人人矚目。但左良玉這樣的軍官被免職,消息未必會傳的那麽快。
“什麽?你們不是亂匪?”
劉澤清大吃一驚,懊惱不已。
果然,他還不知道遼東被處理的軍官中有左良玉。否則的話,左夢庚自報家門吓不住他。
現在不同了。
遼東……
車右營……
都司……
劉源清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自己惹不起。
衛所制崩潰、募兵制興起後,明朝的軍官制度混亂無比。
都司原爲都指揮使的簡稱,那可是一方大員,舉足輕重的人物。後來就成爲中階軍官,遍布諸軍。
可問題是,都司的職權沒有一個固定範疇。小的時候不起眼,大的時候又吓死人。
這個軍職可以由把總、操守、千總、守備升绶,也可以代管參将、遊擊的職權。
按理說,身爲遊擊将軍的劉源清,無須畏懼都司。
可他之于左良玉,就相當于地方二線部隊的團長,面對野戰軍合成加強營的營長。
能比嗎?
比不了。
就在他惋惜不能貪功時,左夢庚又加上了一根稻草。
左夢庚一指徐小姐,道:“這位是禮部侍郎徐玄扈公府上千金。我們路遇亂匪,一路奔波,幸得将軍施救,真是感激不盡。”
劉源清徹底死心。
如果說一個都司的兒子還隻是讓他猶豫的話,那麽禮部侍郎的親人,無論如何他都惹不起。
大明朝文貴武賤,七品文官就能令一品武将生不如死。禮部侍郎乃正三品大員,要弄死他隻是一句話的事。
饒是如此,左夢庚還是将功勞扔給了劉源清。
他是軍将家屬,又不是軍官,殺敵再多,也沒有功勞可講。
與其如此,不如都推到劉源清身上。
這兵荒馬亂的鬼地方,什麽也沒有結交一位領兵的将領管用。
劉源清驚喜不已,給徐小姐行了禮,态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今番大捷,全賴賢侄鼎力相助。走,叔父安排下酒宴,咱們好好慶祝一番。也讓徐小姐沐浴更衣,盡消奔波之苦才是。”
看,“爾等”變成“賢侄”了。
說話間,他的目光不停在左夢庚和徐小姐之間來回遊移,暧昧的很。
左夢庚和徐小姐年齡相仿,一個魁偉英武,一個高挑秀美,隐隐間竟頗爲般配。
雖然劉源清不認爲一個都司的兒子能高攀上禮部侍郎,但這混亂時節,年輕男女相依逃命,誰知道會不會幹柴烈火?
就算是投資潛力股,劉源清也舍得下本。
面對他的暧昧目光,左夢庚很坦然,畢竟内心無暇,自然光風霁月。
可徐小姐卻俏臉一紅,不知爲何,嬌嫩的翹臀又泛起酥麻的異感。
“登徒子……”
徐小姐嗔怒的目光看向左夢庚,更是令劉源清想偏了。
哈哈大笑着就要當先引路,遠處卻一騎飛奔而至,馬上的士兵跑的人都要散架了。
“報,匪首無生蓮挾七千之衆,于昨夜破南皮縣城而入,縣令、縣丞、主簿等官員盡數被殺。”
“哎呀!”
劉源清當場昏厥。
左夢庚剛剛幫着他背刺了亂匪,沒想到轉眼之間,亂匪就給了他一個更大的背刺。
泉水被偷了,這誰受得了?
親衛們湧上來,七手八腳好一頓搶救,才讓劉源清蘇醒過來。
不用說,慶功宴沒了。
劉源清宛如枯木,失魂落魄,巴結高官的心思早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丢城失地,對他這樣的武将來說,可是要砍腦袋的。
一想到不久之後就要身首異處,劉源清萬念俱灰,笑的比哭的還難看。
“賢侄,徐小姐,對不住了。我這裏如今朝不保夕,無暇招待二位,你們自便去吧。”
左夢庚沒走,徐小姐更不敢走,她知道必須跟着左夢庚才能活命。
“劉叔叔,此事怕還有商榷餘地。”
畿輔之地到處都是亂匪,如今好不容易混到了官軍身旁,左夢庚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身陷險地。
“劉叔叔此番出城浪戰,想必是受上官派遣。既然如此,丢城失地的罪過,怎麽也算不到叔叔頭上。”
劉源清的臉上多了一絲生氣,随即歎息不止。
“賢侄有所不知,我出城雖是受上官差遣,可丢城失地一事,上官可不會爲我分辨。除非……”
除非有大筆銀錢賄賂上官,才能保命。
可南皮縣城陷落,劉源清全部身家都在城中,焉能保住?
以大明官僚的德行,不送上厚禮,豈會爲他說話。
這南皮遊擊的位置,說不定多少人盯着呢。
那就沒辦法了嗎?
不。
左夢庚覺得,劉源清還有翻盤的機會。
再者,他的記憶裏,劉源清既然後來能做到臨清總兵,此次必然也會化險爲夷。
他要做的,就是在其中施加影響,收獲劉源清的感激,日後還有大用。
“劉叔叔,小侄曾與亂匪周旋數日。以我觀之,奪回縣城機會頗大。”
劉源清要想保命,除了賄賂上官之外,奪回縣城也是一個辦法。
收複失地,也是功勞之一。
劉源清猶如溺水之人,聽聞有救,立刻活了過來。
他一把抓住左夢庚,态度之謙卑,實在令人側目。
“賢侄可有教我?”
“叔叔可有地圖?”
一種玄妙的感覺橫彌心間,不知道爲何,隻要一涉及到戰事,左夢庚就感覺自己很興奮,而且各種想法層出不窮,信心十足。
劉源清火速拿來了地圖,鋪在左夢庚面前。
明朝的地圖,哪怕是軍事地圖,也是粗糙的不忍直視。
可好歹夠用了。
“叔叔可能不知,亂匪雖然勢大,然隊伍散漫,各行其是,無法形成合力。”
崇祯元年畿輔的民亂,起因是旱災和蝗災導緻的民不聊生。無數饑民家破人亡的情況下,爲了生存自發而爲。
雖然這其中有白蓮教在蠱惑和引導,但數年前徐鴻儒的作亂,導緻白蓮教元氣大傷,沒法徹底接管亂局。
之前左夢庚等人遇到的馬匪就可見一斑。
爲了對付官軍,各路亂匪集合到一起,但彼此之間十分陌生,也誰都不服氣誰。
這樣會造成一個對劉源清有利的狀況。
那就是情勢如何,亂匪也無法精準掌握。
這就給了左夢庚用計的機會。
結合劉源清提供的情報,左夢庚開始構想。
“青縣爲亂匪陷落,天津衛、河間府的大軍都去增援,滄州府一夕數驚,隻敢守城,不敢出來,也指望不上。可亂匪對朝廷的布置不可能知道,這便是咱們的抓手。”
劉源清如今隻求活命。
“賢侄,你就說吧,咱們怎麽做。”
左夢庚取得了主導權。
“南皮縣如今有七千多亂匪,咱們這一千多号人攻城是不可能的。”
官軍對亂匪,如果是野戰的話,一千打一萬也是随便打。可要是攻城,那就不可能成功。
“爲今之計,必須要将亂匪從城裏詐出來。”
見衆位将領懵懂無知,左夢庚對明軍的素質實在是無力吐槽。
“亂匪隻以爲這附近沒有大軍了,可如果保定總兵鄧國勝和宣府總兵黑雲龍來了呢?再有,南邊德州也派兵北上呢?”
一個操守覺得左夢庚在異想天開。
“保定府和宣府的官軍怎麽可能來?山東的兵要想跨境剿匪,麻煩無比。”
左夢庚笑了。
“此事咱們知曉,可亂匪知道嗎?”
這一問,讓所有人都驚咦出聲。
大家都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那就是将目不識丁的亂匪和官員們同等看待。
事實上,對于一般的老百姓來講,官府是如何運作的,他們還真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凡是官員都清楚,想從保定府、宣府調兵來滄州府這邊平叛,必定遷延日久。倘若是從山東德州調兵跨省,那沒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文書往來根本做不到。
但老百姓哪兒知道這個。
“亂匪守城,咱們無計可施。可如果咱們扮成保定府、宣府和德州府的大軍,從三面逼來,亂匪還敢守着縣城嗎?”
左夢庚圖窮匕見,令所有人都大開眼界。
劉清源怔怔看着自信昂揚的左夢庚,再想想家裏那些混吃等死的混賬,真是百感交集。
“左都司生了個好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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