貯藏室的門突然推開,高超連忙将手中的槍收起來,才看見報社主編加蘭德站在門外。
“加蘭德先生,這麽晚了,還沒有回去嗎?”
“哦,諾娃和孩子們都回鄉下度假了,今天趕稿比較晚,所以就留在辦公室休息。”
“哦,原來是這樣,”高超與這位不苟言笑的報社主編找不到共同話語,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你還沒有吃晚飯吧,我在附近餐廳訂了兩份牛排,還有一瓶紅酒,邀請你上來喝一杯。”
“不用……嗯,好吧。”高超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來到加蘭德的辦公室裏,這裏與外面的報社大廳之間隻有玻璃鋁合金隔斷而已。他桌上堆積如山的書刊和文件已經清空,隻放着兩盤牛排,兩份刀叉,兩個高腳杯和一瓶紅酒。
“請坐,”他邀請高超坐在桌子的對面,端着酒瓶給他倒了半杯。
“這些來自歐洲的牛肉和紅酒很貴啊,你知道我們的農民需要收獲多少咖啡豆,才能夠換來這樣一頓美餐嗎?”
高超愣了愣,誰沒事換算這些玩意兒啊。
“需要五百公斤,更可怕的是咖啡豆竟是我國的支柱産業,我們已經淪爲某些大國的原材料供應地,華爾街的金融大鳄們隻要動動嘴,種植園的那些農場主們手裏的産值就會蒸發,最後這些損失會轉嫁到普通工人和農民身上,緻使這個國家八成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之下。”
他暗自吐槽加蘭德,你知道是農民血汗還訂牛排,随便吃點便宜的不行嗎。
加蘭德低頭用叉子叉起一塊牛排,似乎不經意地說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嗯?”高超端着紅酒擡起頭來:“什麽事情。”
“你不用擔心,米迪斯已經告訴了我麥德林發生的事情,我對你的遭遇表示遺憾。”
高超平靜地點點頭說道:“這件事情确實是個悲劇。”
加蘭德從他臉上看不到痛苦的回憶,心中暗道這小夥子的心理素質真的是強。
“一間警局遭到襲擊,所有警員全部遇難,還有一名法官被殺,從頭到尾卻隻有一篇模棱兩可的報道,我們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麽了?我要把這件事發諸報端,讓更多人知道這背後的真相。”
高超頓感頭疼,在心底埋怨米迪斯,你幹嘛非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叔叔,這不是害了他老人家嗎?
“實不相瞞,我不建議你這樣做。”
“哦,爲什麽?”
“因爲他們不是一般的罪犯,他們毫無底線。”
“在哥倫比亞,毫無底線的事情發生過多少次了?我們屈服了嗎?正是因爲這樣,我們才愈發應該把它公諸于衆,震懾這些猖狂的罪犯。”
“先生,你會被報複槍殺的!”高超的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
加蘭德倏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生氣地敲擊着桌子說道:“你幸存了下來,那十五名無辜的警察難道就該死嗎?沒有人替他們伸張正義?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選擇明哲保身!那麽他們總有一天會騎在人民頭上,騎在我們所有人頭上,哥倫比亞也會變成黑暗國度、變成毒品王國!”
“我去過很多地方,知道世界上大部分國家是什麽樣子的,任何地方也都有罪惡,但他們的罪惡隻敢蟄伏在陰影裏悄悄滋長。襲擊警局已經夠離譜了,你還要讓這些事離譜到什麽地步!”
“但這裏是哥倫比亞。”高超安靜地說道。“我不希望你卷入這件事情,我來波哥大就是爲了等待時機殺回去,現在時機還不到,這隻會讓你置身于危險之中。”
“不斷地容忍罪惡,隻會讓罪惡更加猖狂。我是一個媒體人,我有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操守和堅持,我不會改變我的初衷。你如果還要勸阻我,就請下樓去吧!”
高超放下刀叉,轉身離開了加蘭德的辦公室。
他無法反駁加蘭德的話,他也一直在思考,哥倫比亞爲何會出現埃斯科瓦爾這樣的毒枭,爲什麽在這個地方會産生罪惡的土壤。
哥倫比亞自從西班牙殖民者手中獨立以來,保守黨和自由黨之間的戰争不斷,政府的公信力不斷下降。正當國内内鬥嚴重的時候,在美帝的操縱下,因爲一條貫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運河,政黨把巴拿馬省給出賣獨立了出去,僅僅獲得了幾千萬美元的補償。緊接着是歐美的資本進入,壟斷了鐵路和咖啡、香蕉,水果巨頭聯合果品用白菜價從政府手裏買下大量土地,使用最廉價的工人,殘酷的壓榨讓百姓連溫飽都無法滿足。
毒王巴勃羅這一同時代人就出生在哥倫比亞最困苦的歲月,他們記憶裏的政府豈止是沒有公信力,簡直是外國資本的買辦。他們記憶裏的企業就是爲所欲爲的賽博朋克式巨頭。這讓無數拉美人留下最慘痛的記憶,他們不信任政府,他們在心底痛恨米國卻又不得不接受它的文化蠶食和價值觀。
在麥德林的時候,他身邊有許多警察同事都對毒品犯罪視而不見,他們甚至有自己的道理。有的人更幹脆地說:“我知道販毒是犯罪,但如果是賣給美國人,我沒有意見。”
正是有許多這樣想法的警察和百姓,正是因爲百姓的貧困,才縱容麥德林團夥一天天壯大,變成罪惡的龐然大物。
現在再來回答這個問題,巴勃羅爲何認爲自己能夠爲所欲爲,因爲曾經有人在這片土地上爲所欲爲過。他爲何認爲自己可以靠美元和暴力讓政府屈服,因爲曾經有資本和暴力讓政客們屈服過。
或許埃斯科瓦爾在潛意識裏把香蕉公司當做了自己的榜樣,他沒有打敗過罪惡,卻妄想成爲惡龍。
第二天送報紙的途中,他把車停在電話亭旁,進電話亭給巴伊馬河檢查站打電話。
“請問米迪斯在嗎?請他來接個電話。”
很快米迪斯把電話握在手裏,輕松地說道:“嗨,高米爾,你在波哥大生活得還習慣嗎?”
“還行。”高超躊躇着言語說:“我給你打電話,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加蘭德先生準備把那件事發表到報紙上,你就不該把麥德林的事情告訴他,要知道波哥大也有毒枭的手下在活動。”
“高米爾,我跟他說這件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的叔叔與你見到的人都不一樣,等你跟他接觸時間長了,就該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如果我向他隐瞞,将來知道了也将會鄙視唾棄我。我們家族裏沒有一個懦弱膽小怕事的人,這不是我們的風格。”
“米迪斯,”高超的聲音愈發嚴峻:“你必須嚴謹對待,這不是兒戲,如果你的叔叔這樣做了,他就是死在毒枭槍口下的第一個新聞人。”
“他甯可做第一個,也絕不會做最後一個。”米迪斯很幹脆地挂上了電話。
高超現在知道了,加蘭德是一個勇者,哥倫比亞還有很多這樣的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