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泊。
這是玉門關以西一千裏的大綠洲,本是阿裏不哥的駐地。
但在五月二十二日,合丹已踏上這片綠洲。
草地上血迹未幹,到處倒着屍體。
這些屍體大多都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容,渾身都披着精良的皮甲或鐵鎖甲……他們都是阿裏不哥的怯薛軍。
有士卒上前,将他們拖到一邊,剝下盔甲,光溜溜的身體則抛到沙漠裏。
鷹隼遂開始盤旋。
若有探馬在遠處,看到這些鷹隼便能知道這裏曾發生過一場戰鬥。
合丹翻身下馬,大步踏進大帳。
“阿裏不哥呢?!”
“報宗王,還沒追到……昨夜隻截下三千叛軍,他們拼死反抗,讓阿裏不哥向西南逃脫了。”
“繼續追!盡快告訴我他的位置。”
合丹走進帳中,接過酒囊豪飲了一口,馬上又接過一塊烤得半熟不熟的羊肉。
“啪嗒。”
有血水滴在了一張簡陋的羊皮紙地圖上,合丹一手拿着羊肉吃着,另一手的手指敲着地圖。
“額秀特。玉龍答失都帶着蒙古諸王歸附大汗了,阿裏不哥連大營都丢了,還不投降?他在沙漠裏苦苦支撐,還不如求一求自己哥哥,求一個平安富貴的閑王,怎麽都比打仗容易。”
說來,合丹與阿裏不哥是堂兄弟,小時候也曾一起摔跤、打獵、搶擄,長大了生死交鋒卻還是毫不留情。
關乎子孫後代幾輩子的權力和榮華富貴,堂兄弟算什麽?
“他還不投降,唯一的原因隻能是想要東進玉門關與李瑕聯合,再派人傳話給察察兒,給我守好東面的去路。”
“是!”
“報!”很快又有探馬奔回來,道:“找到阿裏不哥的蹤迹了,他很可能在樓蘭古城附近。”
合丹凝目看向地圖。
他已經對阿裏不哥的東、北面形成了無法突破的防線。
而西南面,距離樓蘭古城三百餘裏就是台特瑪湖,那裏駐紮着阿魯忽的六萬大軍。
這是在阿力麻裏之戰後,又給了阿魯忽一雪前恥的機會啊。
包圍圈已經縮小,最後的決戰馬上便要開始,兩三日内就會有結果。
“傳令下去,大軍準備逼進樓蘭古城!”
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最後一戰。
合丹知道自己很快将要帶着阿裏不哥或者阿裏不哥的頭顱返回開平。
完全來得及趕在萬邦使節朝見之前,向天下宣告誰才是大蒙古國新的大汗……
之後,合丹招過麾下的斷事官,道:“我要寫封信給阿魯忽。”
“是,宗王請說。”
“告訴阿魯忽,平定阿裏不哥之後,大汗會助他與别兒哥争奪……”
話到這裏,帳外又是馬蹄聲哒哒而來。
合丹停下了口述。
他心想,也許是阿裏不哥投降的消息來了,甚至有可能是有勇士已經砍下了阿裏不哥的頭顱。
還能是什麽呢?
這黃沙漫天的大漠之上,方圓一千裏,十餘萬兵力包圍着阿裏不哥的一萬多人,結果早已經注定了。
合丹放下了手中的羊肉,手在阿裏不哥留下的虎皮上一擦,等待着探馬入帳。
“宗王!宗王!”那探馬的聲音急切。
應該是斬殺了阿裏不哥了。
之後,便見那探馬沖進營中,道:“宗王,找到了幾個阿魯忽的敗軍……”
“敗軍?”合丹聽得十分迷茫,“什麽叫敗軍?”
這探馬一時也解釋不清,道:“宗王是否要見一見這些敗軍?”
“……”
半晌之後。
一聲慘叫響起,一條血漣賤在氈布上,流下了好幾條血迹。
合丹擡起一腳,将一顆頭顱踹到帳篷之外。
他提着刀盯着剩下的幾個敗軍士卒看了看,好在怒氣已消了不少,終是隻冷笑了一聲。
“我會信你們嗎?阿裏不哥派你們來詐我……”
話雖如此,合丹認爲阿裏不哥正常而言不會使這種詭計。
還是那句話,如果有心力如此拼命地反敗爲勝,真的還不如向同胞兄弟求求情。
又不是沒退路的人,弄些雕蟲小技、歪門邪道沒有意思,平白損了大汗的尊嚴,被人瞧不起。
那,消息就是真的了?
李瑕聯合了兀魯忽乃,除掉了阿魯忽,控制了察合台的兵馬?
合丹在這一瞬間也感到十分的茫然。
原本十拿九穩的局勢,突然間竟被翻轉了過來。
就像是抱起一塊巨石要砸狗,狗還沒逃,手裏的巨石突然碎開了。
合丹看着那條裂縫,還想用力按住裂成兩瓣的石頭,結果它在手裏嘩啦啦碎了一地。
他驅散大帳中的士卒,獨自坐在虎皮大椅上看着地圖。
“額秀特!”
手指在樓蘭古國與台特瑪湖這一整片地方劃着圈,合丹不得不做好心理準備,他有可能要與李瑕、阿裏不哥、兀魯忽乃三方聯軍作戰。
他已經冷靜下來了,喃喃自語道:“打就打。正好一次擊敗你們,省得來回跑。”
現在還不确定這些人有多少兵力,少的話六七萬,多的話甚至有十餘萬。
合丹首先得聯絡耶律鑄,從阿力麻裏、别失八裏調來更多兵馬。
很快,一隊隊探馬沖出羅布泊大營,有人向西南而去,探查敵情。
有人則往高昌城方向狂奔。
他們必須經過高昌,才能抵達别失八裏、阿力麻裏……
安排完這些,合丹走出帳篷,目光向南望去,心想一旦李瑕聯合了阿裏不哥,那雙方在西域的優劣之勢隻怕也要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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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塔裏木河畔,李瑕走出帳篷,向北面眺望。
這已是他離開台特瑪湖的第三天。
幸運的是,當他擁着朵思蠻揚長而去,兀魯忽乃并不敢真的與他撕破臉。
也許是因爲她以西域大局爲重,珍惜他這個盟友;也許是因爲李瑕的兩千兵士展示出的戰力震攝了那些才經曆過奪權之亂的察合台汗國兵馬。
李瑕打算等她冷靜下來再提醒她履行盟約。
而之所以駐紮在塔裏木河附近,是因爲才離開台特瑪湖,探馬便打探到了北面三百餘裏有大股兵力。
李瑕推算那是阿裏不哥的兵馬,但還須确定。
他現在就是在等确切消息。
身後的帳簾被掀開,朵思蠻跑出來,一把從背後抱住他。
她昨夜抱着李瑕一起睡了一覺,起來便覺得自己是李瑕的妻子了。
雖然李瑕還沒動手做些什麽,覺得她太小了。
但這位蒙古公主既不在乎什麽虛名,也許也不懂什麽實際,總之已以李瑕的側室自居。
兩人說起來根本還不算熟,也沒有互相了解,朵思蠻卻什麽話都和李瑕直接說。
就像是抱着大石頭往他的心湖裏砸了一顆還不夠,還要一顆顆地砸。
“有了丈夫真好啊,昨夜睡得一點都不冷,伱像火爐一樣暖和。”
縱使是李瑕,一時也不知如何回應。
想說她還不知道什麽是真的好,又覺得對一個小女孩說這些沒多大意思。
朵思蠻又問道:“我是不是很快就能給你生孩子了?”
“也許需要等個幾年吧。”李瑕道,“對了,前兩天忙,忘了問你……你那天悄悄與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她說的是她可以不當公主,因爲“有人說我不是額吉的女兒”,但以當時的情勢,不論她是不是兀魯忽乃的女兒,李瑕也不打算讓,更不會去否定她公主的身份。
到了現在,正在等消息時有了空閑,才想起來仔細問一問這事。
“如果我不是公主了,你還會要我嗎?”朵思蠻不答,反而問了一句。
“會。”李瑕應道。
誰說蒙古少女沒有小心思。
她雖然看起來很笨,在李瑕帶走她之前,先把這個小秘密提了一嘴,讓他知道他帶走的有可能不是一個真公主。
被帶走之後她也不提,抱着李瑕睡了兩晚了,才肯把事情說出來。
“那我告訴你,小時候有聽人說過,我這個年紀,可能不是察合台汗國的公主。”
“誰?”
“被額吉殺掉了,好像是以前阿布身邊的人。”
“年紀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額吉一直讨厭我,一定因爲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吧。你說好的啊,不會抛下我……我給你唱歌吧?”
“先不要唱,我想一想,你今年十四歲嗎?”
“是,正好是嫁人的年紀。”
李瑕想了想,十四年前,應該是兀魯忽乃與哈剌旭烈殺回察合台汗國的那年,也是哈剌旭烈死的那年。
“你是遺腹女嗎?”
朵思蠻點了點頭。
李瑕便大概明白爲何會有這樣的傳言。也許是哈剌旭烈病死前的身體已經很弱了,不太像能留下一個女兒;也許是因爲兀魯忽乃不太可能挺着大肚子領兵從漠北殺回來。
但這事根本沒有證據,更可能隻是流言而已。
朵思蠻正是叛逆的時候,希望自己不是兀魯忽乃的女兒,可事實上人家隻說她可能不是察合台汗國的公主。
不過真相也不重要了,當了十四年的公主,已很難因流言而否定掉。李瑕要的名義已經有了。
“你額吉還是疼你的,哦,她偏心确實也是真的。”
“她就是偏心木八剌沙,但是沒關系,我有我的丈夫疼我……”
這小女孩開口閉口就是“丈夫”,讓經驗豐富的李瑕都感到了尴尬窘迫,不知如何招架。
正在此時,遠處揚起塵煙,有探馬歸營了。
“你先到帳篷裏等我。”
李瑕拍了拍朵思蠻,迎上探馬。
……
“籲!”
一名騎士翻身下馬,道:“王上,确定了,那支兵馬确實是阿裏不哥的人。”
說罷,他向後方一指,又道:“阿裏不哥願意與王上會盟,并派來了使者,約定會盟時間地點。”
“他派了幾名使者?”
“一行五人。”
“挑三個殺了。”
那探馬一愣。
李瑕又道:“讓剩下的兩人回去,告訴阿裏不哥,這是我表達誠意的方式,他殺過我三名使者,禮尚往來了,才能再談會盟。”
“是。”
李瑕自認爲有誠意。
阿裏不哥想派兵入玉門關劫掠,他殺敗他們;阿裏不哥殺他三名信使,他回敬過去……這是公平。
談判一定要講公平。
他要讓阿裏不哥把善意拿出來,那他才會以善意回報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