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從羊脖子這個刀口中伸進去,把内髒、羊肉、骨頭全部拿出,竟是讓整張羊皮都沒有破損,便已掏空了這隻羊。
“鹽。”
“鹽不多了,省着點用。”
宰羊的士卒依舊捉起一大把鹽往羊肚子裏抹,随口道:“不多了就去搶,不然怎麽辦。”
篝火已然點起,很快,處理好的全羊被架在火上。
羊毛被燒卷、燒焦,火炙在羊皮上,油滴下,香味撲鼻。
一道道白煙直直騰起,遠遠便能望到。
小股的蒙軍在行軍時一般不舉煙火,害怕被敵軍看到,隻吃生食或乳制品。
但這不适用于阿魯忽的六萬大軍,這是方圓千裏内最強大的兩支軍隊之一,另一支則是合丹,是他的盟友。因此阿魯忽完全能放開了在營地上歡宴。
半個時辰後,太陽落下,在天邊勾勒出一片金黃,烤全羊也泛着金黃的油光。
氈毯被鋪開,美酒被端上,迎接可敦歸來的宴飲終于開始。
坐在最上首的阿魯忽一直在笑,笑聲回蕩在一頂頂帳篷之間。
他看起來是個非常和善的人,眉毛有點倒八的形狀,面相毫無攻擊性,所以能得到阿裏不哥的信任。
“哈哈哈,我美麗的妻子,你在鄯善國故地征集了多少兵馬啊?”阿魯忽問道。
如果依照兀魯忽乃的第二個計劃,她會回答征集了五千兵馬,并會在幾天内來到營地。
這是從陽關出發時安排的,她派人傳信給李瑕,請李瑕派五千兵馬來幫助她。
計劃并不周密。
因爲她的第一個計劃是返回于聞設法殺了阿魯忽,再用她的怯薛軍控制局勢。沒想到阿魯忽突然到了台特瑪湖,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倉促之間隻能出此下策。
倉促到連李瑕第二次的回複都沒收到,她已趕到了台特瑪湖。
但現在,兀魯忽乃知道阿魯忽派探馬查過,遂應道:“沒有征集到兵馬,鄯善國故地的牧民早已被火赤哈兒帶走了。”
“原來是這樣,怎麽不早些回來?”
“探馬打探到火赤哈兒被玉門關的守軍斬首了,我特意留下來确定了這個消息。”
“什麽?”
阿魯忽十分詫異。
他遠道而來,還真不知道此事。
話題就此轉到了風蝕谷一戰。
兀魯忽乃說着打聽到的情報,不經意間回頭掃了一眼。
有一名屬于她的怯薛默默轉身離開,繞過一頂又一頂的帳篷,翻身上馬,向東方奔去。
這是去告訴李瑕,不能再派人扮成她征集來的兵馬進入綠洲了。
……
兀魯忽乃有些後悔當時沒有與李瑕說實話。
她說能掌握三萬五千人,其實隻有一半。
回回人善于理财,幫助阿魯忽收繳了充足的錢糧,供養了十多萬的大軍,這十多萬的大軍,并不全是從她原先的領地上征集來的。
察合台汗國的封地原本隻有畏兀兒到不花剌之間,再往西的地盤其實是阿魯忽近兩年來搶到的,從别兒哥、海都,甚至是阿裏不哥手上搶的。
所以,兀魯忽乃原先的領地不大,而且十多年間沒有經曆戰火,維持兩三萬兵力就夠了。
敗于阿裏不哥之後,兵力損失了一些,休整好也隻有一萬七千餘人,不到兩萬。
另外,她說她才是汗國的掌權者、臣民擁戴的可敦,這話半假不假。
問題在于,阿魯忽實實在在是娶了她,也取得了她的财産。
阿魯忽并非不得人心,他是察合台的孫子,受阿裏不哥冊封,之後還得到了忽必烈的承認。他這個可汗的名義,無懈可擊。
總而言之,這一對夫妻倆
實力差不多,相互利用、相互依靠、相互提防,并非是由其中一個秉權。
可爲了拉攏李瑕這個盟友,兀魯忽乃把話說得太滿,信誓旦旦能短時間内吞并阿魯忽,合力對付合丹。
她做不到這個“短時間”。
沒有兩三年的布置,她還不能鎮住那些從不花剌以西來的軍隊,以及那些阿魯忽原本的心腹軍隊。
現在還能怎麽辦?
隻能繼續虛以委蛇,等待一個更适合的機會了。
“可汗,如果這個李瑕有這樣的實力,可汗也許可以考慮與他結盟……”
“不。”阿魯忽大笑着打斷了妻子的話,道:“你這個女人不懂的,我們這兩年已經趁着汗位之争,占下了阿姆河以北以及突厥斯坦等地,忽必烈已經承認這些領土歸我們所有。怎麽能與李瑕結盟呢?”
哈哈,黃金家族的子弟,不可能與軟弱的漢人結盟。别說我們了,連阿裏不哥都不敢,如果他敢那樣做,他的威望會跌入谷底,再也挽回不了的。”
兀魯忽乃道∶“但忽必烈能這麽幹脆地答應讓可汗占有這些領地,以後是一定會幹涉汗國的。”
“那又怎麽樣?”阿魯忽顧盼自雄,道:“我們已經強大起來了,隻要我還活着,忽必烈都不可能再幹涉我們的汗國。”
他當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摟住了兀魯忽乃。
“不要害怕,你的男人會守護這個汗國。記住,我才是察合台的子孫,我會讓察合台汗國越來越強大……”
兀魯忽乃淡淡一笑。
她也希望察合台汗國獨立、強大,但前提是她的兒子必須是汗國的可汗。
這才是最重要的,畢竟她又不是察合台的子孫……
“你洗過澡了?”阿魯忽問道。
兀魯忽乃推開他,坐起,開始享用羊肉。
阿魯忽又大笑了兩聲,道:“我們之間的争執,我想了一個好辦法來解決。”
“是嗎?”
“木八剌沙,你虛弱的兒子,他真的不适合成爲下一任可汗。”阿魯忽貼在兀魯忽乃耳邊說道∶“真的,我是爲了察合台汗國好,木八剌沙無能、軟弱,不配成爲可汗,這與他是不是我的兒子無關。”
兀魯忽乃淡淡應道∶“木八剌沙也是你的兒子。”
“不,他隻像哈剌旭烈、我短命的哥哥,他們父子倆一樣是個廢物。”
阿魯忽本可以不必這麽直接。
但他太了解他的妻子了,她越堅持,他越想強調這件事。
他想要打碎她的認知,最後不惜以最刻薄的語言來羞辱她的兒子。
“哈剌旭烈是個廢物。以前,察合台家族隻要還有一個男人,就不會讓他這樣的廢物當上可汗。現在,我們也不會讓他的兒子當上可汗……”
兀魯忽乃沒有回答。
她自顧自咀嚼着羊肉,看向前方,像是沒聽到這些話。
宴席上别的人如果向這邊看來,會看到可汗還在笑,還在貼着可敦在小聲說話,很親近的樣子,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阿魯忽說着說着,因得不到妻子的回答,愈發生氣。
“你怎麽不回答我?來,我美麗的妻子,承認吧。哈剌旭烈在帳篷裏不能讓你滿足,他那病弱的身體給不了你歡愉。隻能讓他早早地回到長生天,在長生天上看着你和我夜夜做夫妻之事,看着我強壯的身體壓着你……”
兀魯忽乃笑了。
這笑容愈發激怒阿魯忽。
“我發自真心地告訴你,我不可能把汗位傳給他。”
“我也不可能允許你把汗位傳給你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兒子。”
阿魯忽道:“所以我說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們應該再生一個兒子。”
随着這句話,桌案下,他的手伸進兀魯忽乃的衣
服裏,在她的腿上撫摸着。
當然,宴席還沒有結束,也不能就在這裏生孩子。無非是一個男人想要打破一個女人的高傲,先是以言語刺激,之後便是一些小動作。
兀魯忽乃如同沒感覺一樣,站起身,雙手端起酒杯。
“察合台汗國的勇士們,在奮戰之前,請暢享美酒與羊羔。”
“感謝可汗,感謝可敦。”
歡呼聲中,阿魯忽也站起身來,道:“今天本汗還有一樁喜事要宣布,本汗打算将朵思蠻公主許配給才能卓越的大斷事官麻速忽。”
“……”
宴上的氣氛又被推高了。
朵思蠻原本低着頭坐在那,茫然擡起頭看去,卻見她母親毫不在乎的樣子,竟然還在祝福回回人麻速忽。
“公主,快感謝可汗賜婚。”
朵思蠻說不出話來。
而麻速忽已經鞠躬感激了可汗與可敦,回頭向她走過來。
“感謝長生天賜給我與公主的姻緣。”麻速忽笑道。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回回人麻速忽了,但每次朵思蠻都會被他又老又醜的樣子吓到。
也許并非因爲相貌,而是因爲他的眼神吧。
她被侍女們扶着,與麻速忽并肩站在那,接受着衆人的祝福。
篝火越來越大,火苗跳躍着,有人彈起了馬頭琴,有人圍繞着他們跳着舞。
麻速忽看着朵思蠻,咽了咽口水。
也許世間會有人嫌朵思蠻還不夠白皙嬌嫩,但其實她已是這片大漠上最美的一顆明珠。
“咕噜。”
朵思蠻分明聽清了這聲咽口水的聲音,一顆心像是被手攥住了一般。
她轉頭四下一看,卻沒發現有一個人能幫她。
火光中,她的哥哥木八剌沙正低着頭,顯得十分孱弱。
她的繼父阿魯忽正仰頭飲了一杯酒。
而她的母親兀魯忽乃,正在聽一名侍女禀報着什麽。
……
“咣啷。”
侍女手裏的酒杯碎在桌案上。
兀魯忽乃忽然拿起一塊碎瓷,一揮,紮進了阿魯忽的喉嚨裏。
“噗。”
血從傷口中噴出,從兀魯忽乃的指縫間流淌而下。
阿魯忽劇烈地掙紮起來。
他本還坐在那,一隻手端着酒杯,一隻手探在兀魯忽乃的衣服裏,腦子裏還思考着要如何降服自己倔強的妻子。
也許該讓她再生個兒子,也許該廢掉她的權力,也許該除掉木八剌沙……做這一切,都是爲了察合台汗國好。
下一刻便感到喉嚨間一涼。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不是沒想過兀魯忽乃要殺他,可現在絕對不是好的時機。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還處于他六萬大軍的營地之中,怎麽可能會是好時機?
“噗!”
兀魯忽乃又紮了一下。
瓷片已經陷在了阿魯忽脖子上的碎肉裏,于是她随手又拿起一塊。
“噗!”
這一下紮進了阿魯忽的眼窩。
兀魯忽乃已滿臉、滿手都是血,從後面死死抱住了阿魯忽的腦袋,拖着他向後,再向後。
他還在掙紮,手腳并用試圖從她懷裏掙出來,于是掰她的手、砸她的頭。
她顯得更瘋,被他掰着,砸着,卻還用手指把他喉嚨裏的瓷片往裏按,手指勾住他肉裏的喉管。
血在地上淋成一條長長的線……
周圍的護衛還沒來得及上前,已驚呆在那裏。
他們還沒想明白,可敦爲何會在忽然之間要殺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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