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郝氏的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帝乙即位時,将兒子子期封于太原郝鄉,稱郝氏。
與李氏一樣,郝氏也有許多郡望堂号,比較出名的便是曬書堂,晉時每年七月各家會把衣服拿去曬,郝隆則脫了衣服曬肚皮,旁人問他做什麽,答曰:“我曬書,書在肚裏。”
郝和尚拔都是否出自郝氏曬書堂已不可考,他幼時就被蒙人擄走,哪知自己的家譜?但他卻是如郝隆一樣的直率、多智。
若看“郝和尚拔都”這個名字以及其人的戰績,很容易誤以爲他是個大字不識的莽夫,但其實他頭腦聰慧,從小在蒙營學會了遼、金、蒙古、漢等語言,以能言善辯著稱,曾作爲使節出使宋國。
因此,郝家的幾個兒子,其實都文武雙全,甚至比起武人他們更像是文人。
如郝家幼子郝天挺,雖是忽必烈的宿衛,但自幼師從于元好問,如今已改以文學之事随侍皇子真金。
再如郝家三子郝天舉,平素治理太原,多注重于租稅、鹽課之事。
郝天益回到太原,聽說郝仲威在韓城一戰中身死,心裏就有些不安。
當時,他才回到家中坐下,即向郝天舉表達了憂慮。
“諸兄弟中,能領兵的唯我與二弟,今二弟戰死,我戰敗被俘。若陛下以此爲由移郝家兵權,三弟以爲如何是好?”
片刻的沉默之後,郝天舉緩緩答道:“大哥不幸言中了,陛下将任命我爲燕京路總管兼府尹。”
“府尹?”郝天益驚了,“這是什麽?文官?”
“顧名思義。”郝天舉答道,文質彬彬的模樣。
“文官?”
郝天益環顧着還在太原的四個弟弟,正色道:“父親幼遭磨難,百戰而任五路萬戶,佩金虎符,世襲兵權。你們就這般輕易被任調爲文官?”
“大哥,三哥若任燕京路總管,亦爲顯赫要職。我們也并非文官,将任奧魯官……”
“不懂就閉嘴!”郝天益喝道,“再顯赫的官,兵權地盤不能世襲,比得上别的世侯嗎?”
“那能怎麽辦?二哥兵敗戰死,大哥你被俘,兵馬皆被别的将領接手。”
“大哥當時便不該那般賣命,你看别家有多少損失……”
郝天益聽着這些抱怨,想了好一會,忽喝道:“我還是太原路軍民萬戶都總管!”
“大哥,今陛下已行轉遷之政……”
“可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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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沒想到郝天益還會回來。
忽必烈原本都準備再轉遷新的太原總管,赫家兄弟也準備往各地擔任顯赫高官。
偏偏李瑕就是把他放回來了,似乎衆人都懵了一下,關于太原路的所有任命被暫停下來,五月中旬,忽必烈下诏褒獎郝天益,至于其它的事卻都沒說。
像是默認他繼續任太原路軍民萬戶都總管,又像是在觀察他是否還忠心。
郝天益整個人都低沉下來,他知道眼下的處境很微妙。
擺在前面的路有兩條,一是挾兵自重,看能否逼得忽必烈繼續承認他這個世侯;二是主動上表放棄兵權,請求轉遷。
無數雙眼睛看着,都在等他做一個選擇。
郝天益卻隻是上了許多封折子解釋被俘的前因後果,直言這一切都是李瑕的離間計,希望他的陛下能夠再次相信他的忠心。
他一邊忙着郝仲威的喪事,一邊等着新的诏谕。
終于,八月十五,有仆役禀報道:“大帥,有客求見。”
“是燕京有消息來了?”
“不是。來人隻遞了這個,說是來給大帥送中秋禮的。”
郝天益接過那拜貼一看,臉色便難看起來。
“讓他走!我不見……不,讓他進來,領他到我書房相見,路上莫讓人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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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總管府占地寬廣,規格恢弘,比長安秦王府氣派得多。
因爲當年廉希憲坐鎮京兆府時,就沒想過要世代相傳、并将府衙擴修得金碧輝煌。
而若是修好了府邸、準備世代相傳,人卻又要被調走,想必是很不情願。
王荛雙手背在身後,悠閑地走過亭台樓閣,嘴角已挂着些幸災樂禍之意。
自他父親遭到背叛并被處以極刑,這中原所有襄助忽必烈者皆他之敵,他便要冷眼看這些人統統完蛋。
果然,邁進郝天益的書房,看到的便是一張驚慮交加的臉。
郝天益不是沒城府,但已憂急到了掩飾不住的地步。
王荛譏笑之意更濃,道:“特來爲郝兄賀中秋,值此良辰佳節,郝兄也不請我喝一杯?”
兩人是相識的,當年王荛爲李璮四處聯絡,便見過郝天益,相處得并不算愉快。
“伱怎來的?”
郝天益看着王荛,心道這張大嘴招搖過市,也不知被多少人認出了,實在讓人頭疼。
他是真不願見王荛。
如今正是他争取忽必烈信任的關鍵之際,最怕與李瑕接觸且被人發現。
偏偏王荛已神不知鬼不覺到了太原,若是不見,王荛必故意宣揚、誣陷郝家通敵。
郝天益有心除掉王荛,但又怕打草驚蛇,反而将事情鬧大。
也隻有先見了面,聽聽他說什麽,了解清楚他帶了多少人來再設法殺之,獻其頭顱至開平,以示忠心。
“我怎來的?我能到太原,自有我的手段。”王荛道:“但你若敢動我,我保證你會死得很慘,連整個郝家都會人頭落地,你可信?”
郝天益歎道:“令尊已人頭落地,你何苦猶不知悔改?”
他愈覺王荛惹人生厭。
“嘴硬沒用,有膽子殺我試試,我屍體擺在這,自有人咬定你與我聯絡。”
王荛說罷,等了一會,見郝天益沒動手,輕笑一聲,又道:“你若配合,我保證無人知曉此事,你自平平安安當你的太原路總管。”
“我豈會信你?”
“敗軍之将,王上若要殺你,在延安便殺了。”
“士可殺,不可辱。”
“敗者自辱。”王荛悠然踱步上前,“我身入險地并非來侮辱你,沒這份閑心。我來,乃與你談生意……”
“别過來!”
“怕了?我還能殺你不成?”王荛兀自走到郝天益桌前,目光一瞥,“哦?‘昔範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複勾踐之仇,報魯國之羞’,郝兄這是自比李陵啊?何必侮辱前人。”
“王牧樵,你嘴太賤了,别逼我殺你。”
“你也别逼逼叨叨,我隻問你,想不想穩坐這太原路總管之位?”
“你還能幫我不成?”
“不然呢?王上放你回來,讓你當個廢物不成?”
郝天益猛一擡手,已拿匕首架在王荛頸上。
“說你的提議,若我不滿意,殺你又如何。”
“我可以讓阿合馬幫你說話……”
“誰?”
“阿合馬,蒙古中書行省左右部、兼山西都轉運使。”王荛譏笑道:“你不認得他?”
“他怎可能聽你的?”
“說了,我來是談生意的。王上想要山西的煤、鈞州的鐵,阿合馬則想要黃金白銀,我與他的關系,比你近得多。否則我如何順利行路到太原?”
郝天益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臉色陰晴不定。
這事情簡直是太荒唐了。
他忠心耿耿,卻屢受猜忌,到頭來卻還要敵國間諜聯絡朝中奸臣來保他嗎?
思及至此,郝天益心中大恸,又看向了案上他近來在抄錄的《答蘇武書》,那是漢時李陵所書,其中有些字句,恰是以血淚訴說今日這等可笑之事。
——“妨功害能之臣,盡爲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爲廊廟宰!”
阿合馬這等貪佞之類……
“怎說?”王荛又睥睨了郝天益一眼,道:“答應與否,給句話便是。”
“你們要我做什麽?”
“做什麽?做生意。北面的皮草、馬匹、藥材、煤炭,盡可運往關中換南邊的绫羅綢緞、珠寶玉器。”
“之後呢?”
王荛又道:“能讓阿合馬掙到錢财,你方有留鎮太原路的處用。再拿些錢财打點蒙古王親公主,有何解決不了的難題?難道天下高官厚都是靠立功得來的嗎?你到底有無腦子?”
他罵得頗不客氣,郝天益竟是默默受了,踱了幾步,掀窗往外瞧了一眼。
“但,太原往南,并非我的地盤。”
“呵,我能來,便是打通了商路。”王荛道:“這般說吧,解州儀家僅去年運煤一項即獲利白銀三千兩,今年仗打完了,迫不及待想開始走私。”
“安知你不是騙我?”
“信不信由你。打點、征兵、修城、争民心,樣樣需錢,當世侯沒實力便是任主人棒打的狗,是要搖尾巴求骨頭,還是争些骨氣,你選。”
“……”
郝天益其實很清楚,李瑕并不是爲了走私才派王荛來,爲的是拉攏世侯。
這是在用利益掘蒙古國的根。
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點了點頭,道:“你讓我考慮一下。”
“考慮?”
王荛很明顯地“啧”了一聲,鄙夷之色愈濃。
從助李璮拉攏盟友開始就是這樣,中州豪傑似乎已在蒙金之戰那些年裏死光了,盡剩些優柔寡斷之輩。
“不是我優柔寡斷。”郝天益道,“我需要與兄弟們商議,并控制太原……”
王荛輕呵一聲,與郝天益約定了兩日後再見,又警告他休派人跟蹤,之後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塊月餅叼着,灑然往外走。
出了總管府,他很快便消失在街頭巷陌之中。
……
與此同時,在太原北城門,有騎士正在進城。
一道金虎符在城門前亮了出來,守城的兵士大驚,連忙放行。
馬蹄聲踏在青石闆路上,哒哒作響。
一路到達總管府門前,爲首的兩名英挺青年驅馬上前,其中一人昂然道:“去告訴大哥,郝七郎領聖谕歸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