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關關城。
關城建在峽谷之中的高地上。北面是高峻的少習山,南面瀕臨險要懸崖。隻有東西各開一門。
西門上刻有“三秦要塞”四個大字,鐵劃銀勾,氣勢逼人。
昝萬壽站在西南的戍樓上,擡着望筒向南面望了一會,讓副将楊立舟率部守着關城,同時下令召集八百精兵,他要出關支援白陽關。
他大步下了城門,城門内門上是“秦楚咽喉”四個大字。
走到關城内的點兵場,隻聽得腳步聲有序且不停,八百人已迅速列隊。
“出發!”
每日都在打仗,他們早做好了準備,昝萬壽也不必有更多的言語,直接領着這些将士出戰。
八百人看似少,但此間的地勢險要,能讓他們打八千人都不慌。
出了東門,沿山腰蜿蜒而過,崖高谷深,狹窄難行。
前方是四道嶺,嶺高而陡峭,隻有一條路上山,容不下兩人并騎。
這條險道就在武關上的砲石攻勢範圍之内,因此宋軍得以安心通行。
從四道嶺下來便是四道溝,沿溝趕到仗房嶺,大路繼續向東便是商南,也就是蒙軍主力所在。
而仗房嶺向南,沿武關河走十餘裏,便是白陽關。
昝萬壽的打法很簡單,占據仗房嶺,堵住蒙軍後續支援的兵馬,與劉金鎖前後合擊,殲滅武關河谷當中的蒙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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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而就在四道嶺的險峻高山之上,唆都已望到了那杆“昝”字将旗進入了四道溝。
他嘟囔了一句,把繩索系在山上的巨石上,開始攀援而下……
自蒙軍退出川蜀之後,似乎已有許多人忘了他們這些勇士征服天下憑的是什麽?
勇猛。
史樞敢從苦竹隘的懸崖上蕩過去;汪德臣、董文蔚敢攀上釣魚城那可怕的城頭。蒙古人更敢。
當年,唆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走過吐蕃,穿過滿是瘴氣的不毛之地、翻越崎岖的大雪山,踏過随處陷人的沼澤地、橫渡水流湍急的大渡河、金沙江。
今日爲了攻下武關,他也敢再像當年那樣拼一把。
昝萬壽利用地勢,敢隻帶八百人來堵他與董文蔚的兩萬人。唆都也敢隻帶一百人攀過四道嶺,再攀援而下到四道溝,堵住昝萬壽的退路。
鋒利的石頭劃破唆都那張兇狠的臉頰,他拉着繩索、一下又一下在險峻的高山上往下躍……
遠處的仗房嶺,昝萬壽已占據高點,扼守住隻有單人能通過的河谷。
蒙軍擠在河谷裏攻打白陽關,承受着白陽關上不停抛落的木石、箭矢,後面便這樣被昝萬壽切斷,堵在河谷裏。
而後續的蒙軍想從商南方向支援,兵力卻施展不開,隻能一個一個地穿過險道,在仗房嶺下被宋軍殺傷。
這種地形下,蒙軍往往死十餘人也難以射殺宋軍一個。故而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故而宋軍不過三千餘人,硬生生抵擋住了唆都萬餘兵力的猛攻。
但今日董文蔚卻是不停地指揮着兵力殺上去。
時間就在這種殺戮中一點點過去。
白陽關上的宋軍不停地拉動砲車、丢出木石、倒下金汁……
仗房嶺上的宋軍不停地放箭、抛擲霹靂炮,揮動長矛,收割一個個蒙軍的性命。
這樣的動作不斷重複,終于箭矢用完了,蒙軍卻還是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昝萬壽已感到不對了,今日與别的時候不同,時間已到午後,蒙軍卻還沒有要退的迹象。
他知道士卒們揮刀的手很酸,卻還能撐到傍晚,而蒙古士卒不可能在入夜前得到進展,士氣必然會洩。
但奇怪的是,今日至此蒙軍士氣還很旺。
而宋軍士卒已疲憊不堪。
他們的箭矢和霹靂炮都用盡,體力也告竭,差不多該向後撤回武關了……
忽然,殺喊聲從背後傳來。
“殺啊!”
一支蒙軍竟是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了四道溝當中,堵住了昝萬壽的歸路。
“武關已經被攻下了!”
“你們已經被堵死了……”
蒙軍們用漢語大聲叫喊着,提刀殺來。
宋軍措手不及。
他們根本不知對方有多少人,也不知武關是不是真丢了。
同時,董文蔚軍中号角聲大作,蒙軍士卒大受激勵,沖過狹窄的道路,殺上仗房嶺。
宋軍之所以能占住仗房嶺,除了倚借背後的武關,還有霹靂炮。
但此時後路被斷,霹靂炮用盡,士卒們已完全陷入混亂。
一瞬間所有士卒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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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快看!”
遠遠的,白陽關上,劉金鎖聽得望樓上的士卒們一聲驚呼,連忙登上樓頂,一把搶過望筒。
一看,他便是呆愣住了。
隻見昝萬壽的陣線已經完全失守,蒙軍像是一條細細流下的墨水,源源不絕地流入了一汪清泉,将泉水漸漸染成黑色。
仗房嶺上的宋軍已越來越少。
隔得雖遠,劉金鎖卻能望到那一抹血紅,感受到八百将士一個個被斬殺的慘烈。
而那個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也已經陷在包圍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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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昝萬壽一刀砍翻一個蒙卒,血潑了他一臉。
他看都不看,轉頭向四道溝中看去,隻見到一個又一個蒙卒。
“娘的,也就大幾十個人。”
他此時才發現背後殺來的蒙軍并不多,但已經晚了,他身後根本已沒剩多少士卒。
昝萬壽打算砍翻這大幾十個蒙卒,一路殺回武關。
手中的刀被握緊,他大步向前,一個個蒙卒也提刀迎上了來。
昝萬壽一刀劈下,将一人脖子劈斷一半,血才濺開,他第二刀已然劈下,又是一人慘叫倒地。
這些蒙卒爲了攀上高山,隻披着輕甲,甚至有的根本沒披甲。面對他又快又猛的刀鋒,每每一刀就被砍倒。
“一、二……”
昝萬壽心裏默數着,隻要數到八九十,他就能殺光這些蒙卒。
他還不想死,還沒建功立業。
猶記得當年随那批官員到漢中就任,一起去到大散關,唯有他十九歲初上戰場便能殺敵。
當時他還稚氣未脫,但三年多以來,他已成長爲可以獨當一面的将領。
現在還不算嶄露頭角,至今他還沒打出能顯得出他潛力的彪炳戰功。
他還年輕,還要成爲帥才。
“七、八……”
昝萬壽已殺成了一個血人。
他眼神空洞起來,望向前方,看到的卻是多年以後,他統帥大軍攻打燕京的場面。
他從來不說,但心裏知道李瑕是想平定天下的,他想成爲那個率部北征爲新王朝打下燕京的大将。
到那時,他正好是軍中的中堅将領,之後驅胡虜于漠北,正該由他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昝萬壽一直堅信自己能成。
他年輕、有潛力,這次奉命獨守武關,就是一場最兇險的磨砺。
看另外幾路都是誰守?張珏、李曾伯、劉元振……唯有他初出茅廬就能坐鎮一路。
隻要抗過去,就是一戰成名,鋒芒畢露。
大業已見曙光,怎能死?
“噗。”
“十一。”
“噗。”
“十二……”
昝萬壽又挨了兩刀,踉跄了兩步被砍倒在地,他同時也揮刀劈進一名蒙卒腿上,用力一扯,将這蒙卒的身體拉到自己背上當作肉盾。
周圍蒙卒的彎刀遂砍到了這名蒙卒身上。
昝萬壽翻身一撲,撲倒另一個蒙卒,手中的刀猛砍兩下。
“十三、十四……噗……”
他噴出一口血來,身子已被一柄長矛釘在地上,怎麽動也動不了。
“啊!”
昝萬壽怒吼一聲,手中單刀亂斬。
“十五、十五、十五!”
但他已掙紮不出來,也砍不到蒙軍了。
那些蒙卒們學聰明了,已撿起宋軍掉落的長矛來捅他,不讓他起身。
“噗。”
“十五!十五……”
“噗。”
蒙軍手持長矛一下下捅下去,感受到那傷痕累累的宋将死前竟還有巨大的力道,忍不住紛紛大罵。
“額秀特……”
“死了?”
“死了。”
“額秀特。”
唆都大步走到昝萬壽的屍體前,默然了良久。
往年打襄陽,隻覺宋人誇作第一的呂家軍也就那樣,今日真覺宋人的勇猛。
他以往不明白闊端爲何要厚葬曹友聞,今日卻明白了。
遂開口下了一道命令。
“厚葬他。”
……
是夜,蒙軍攻入武關,宋軍千餘人力戰不敵,副統領楊立舟戰死。
兩萬蒙軍長驅直入,兩日後,兵圍商州城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