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連“宋軍騎兵”這四個字都讓人莫名其妙,有種極強烈的違和感。
他東征西讨多年,聽說過西夏騎兵、金國騎兵,還是近來才聽說宋軍有騎兵。
消息才送到,對方已經殺到面前了。
哈蘭術不會困守于涼州城中,馬上便點齊兵馬迎戰……
由東南方向逼近涼州的正是李曾伯領的一萬騎兵。
李曾伯行軍迅速,不給哈蘭術包抄的機會,雙方很快開始對峙。
李瑕于是借此機會繞過涼州城,直殺向石羊河畔牧場,徑直取滅裏吉歹的王旗。
這算是戰略上的一個見機行事,原本是迂回包抄,此時改成擒賊先擒王。
哪怕滅裏吉歹已交出了兵權,但闊端家族坐擁河西二三十年,威望還在,隻要西涼王的首級一挂起,蒙軍士氣必潰。
哈蘭術望見,頓時大怒,指揮右翼便要阻截。
然而不等蒙軍有所動靜,宋軍号角聲大作,李曾伯這支騎兵已徑直殺來。
老将用兵深谙兵法之道,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大軍一動,哈蘭術吃了一驚,不敢再怠慢,連忙收回右翼,不再管滅裏吉歹死活,隻求他能先躲進涼州城。
他這邊則開始全力應付李曾伯,意圖利用蒙軍的騎術優勢先拖垮一部分宋軍,分而擊之。
而李曾伯則希望迅速開戰。
孤軍深入、未帶糧草,這一仗,他不想拖,哪怕是拼着傷亡,也想要速勝。
因此,甫一對壘,馬上便吹角沖鋒。
這老将的打法顯得很沖,卻正中楊奔下懷,他馬上以吹角回應,之後立刻揮師而上。
……
宋軍騎兵的武器裝備比蒙古騎兵要稍豐富一點。
他們披的是棉甲,将棉花反複拍打做成棉片、綴成厚實的棉布,夾着鐵甲。輕便、防寒、防禦力也高。
行軍時盔甲是放在空餘的馬背上。得益于之前接手了大量的六盤山俘虜,李瑕供養兩萬餘騎暫時并不缺馬匹,這次來都是一人三馬到四馬。
馬是蒙古馬,耐力極好,也不挑食。平時用精料喂了膘,戰時啃些草也能應付過去,何況這次攻涼州正是秋高馬肥的時候。
偵查有望筒,以及更完善的地圖。
武器則有弓、弩、霹靂炮,近戰則是馬槊、砍刀、套索等等。
一般隻有歸義營的蒙古騎兵擅于用弓,楊奔、宋禾所編練的騎兵更多時候都是用改裝過的手弩,扣動扳機就能射出,算是彌補射術上的劣勢。
霹靂炮則是用來增加遠程攻擊的優勢,以前李瑕是讓郝道長改良了火藥,使他的霹靂炮與原有的火器不同,是可以直接以爆炸的威力傷人。
如今又有了一個小改變,是不需要點火,直接把拉環一拉,抛出去就可以,這在騎馬時便能抛遠。
宋軍騎兵的馬匹都是經過訓練,适合了這種爆炸時的聲響,并且在沖鋒時往往堵住馬匹的耳朵,而敵方馬匹往往會被爆炸聲所驚,這又是另一個優勢。
若是迂回斡腹,蒙軍或許還有大優勢,但若是沖鋒對陣,宋軍已不懼怕蒙軍……
~~
李瑕領的一萬餘人,多是歸義營或像蕭全這種劉家舊部。
因爲李曾伯這位宋臣的威望确實不太指揮得動這些北面跋扈将領。
李瑕指揮起來卻如臂指使,與劉元振、劉元禮在也差不多,劉家舊部們也明白李瑕其實還是重用劉家兄弟的,隻是劉五郎猶在守孝,劉元振還在鎮守潼關。
繞到涼州西面之後,李瑕先是命令蕭全領一支兵馬從側翼支援李曾伯,再分别散出騎兵堵住各條道路以防蒙軍援兵忽然殺至,同時又包圍涼州城。
之後,他才讓剩下的兵馬去圍殺滅裏吉歹。
宋禾便是負責此事。
他麾下的川蜀将士最多,聽說是來打闊端家族,早已人人振奮,目光冒火。
報仇這件事,他們以前是沒想過的。
就是些在屠殺中僥幸活下來的幸運兒,年輕一點的根本就沒經曆過二十餘年前的事,隻聽父輩說過哪些親人喪命。
能活下去,都很難了,自然也不會想着報仇。
這種國仇,普通人也背負不了。
但這次踏上西征的路,一切都不同了。
這一路上,軍中一直有人在說過去的故事。
“闊端至成都,大書‘火殺’二字,盡殺城中百姓,放火焚城,之後焚眉山,蹂踐邛、蜀、彭、漢、簡、池、永康……川蜀一千兩百萬人,喪命者千萬計矣。”
行軍路上的每一夜,都有士卒在這種話後應上一聲。
“我祖輩成都城外田家村的,全村三百多口,隻活了七個。”
“我阆州的。”
“邛州的……”
等到行軍至此,他們心裏也隻剩下一個樸實的想法了。
“殺他全家。”
當軍令一下,這些将士飛馬而出,李瑕忽然感覺到自己也攔不住他們了……
他望向前方,想了想,終究是懶得去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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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裏!”
“圍過去!”
“别讓他跑了……”
遠遠的,那些宋軍騎兵的喊叫聲落在滅裏吉歹耳朵裏。
滅裏吉歹雖聽不懂,卻能感受到他們的狂妄。
還有沖天的殺意。
一瞬間他真的很憤怒,也認爲這些宋人太蠢了。
涼州現在确實沒做好防禦的準備,因爲大蒙古國不需要建立防線,這讓宋人突然殺過來了……可這些宋人就沒好好想一想怎麽面對大汗的憤怒嗎?
西夏、金國、還有之前的宋國,是多麽害怕觸動大蒙古國的怒火,小心翼翼不敢挑動邊釁。
可現在,他們竟然敢殺到黃金家族的子孫面前。
這一刹那的憤怒之後,馬上,滅裏吉歹感受到的是驚怒。
擅啓邊釁的宋人該怎麽懲罰再說,當前他必須先逃過宋人的屠刀。
“哈蘭術呢?!快讓他來救我!他和阿術搶了西路軍統帥之位,就是這麽領兵的嗎?”
“保護我!”
“快!攔住他們……”
闊端曾經教過滅裏吉歹如何指揮兵馬,但闊端在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完成對川蜀的掠殺之後便開始招降吐蕃,很少再親自上戰場了。
成吉思汗的第四代子孫滅裏吉歹,其實是沒上過戰場的。
他隻會擡起手大喊不停。
好在他還有怯薛。
不止是大汗怯薛軍,大蒙古國的諸王、皇後、公主等王公貴族也有自己的怯薛,雖然無法與大汗的怯薛軍相匹敵。
滅裏吉歹于是喝令他那一個千戶的怯薛去攔住宋軍,他則一扯缰繩,向涼州城奔去。
……
此時是午後,太陽正在中天偏西一點的位置,也是一天之中陽光最盛之時。
地上的滅裏吉歹策馬向東面跑,天上的太陽開始向西移。
蒙古怯薛們迎向宋軍。
弓弦被拉開,弩機被扣好。
有手指扣着霹靂炮的拉環……
“别踩到她!”宋禾忽然大吼一聲。
他滿是仇恨的眼睛本還盯着遠處的大旗,忽發現前方有個大哭不已的小女孩,于是舉起盾牌,在沖到近處時奮力一擲,将盾牌插在小女孩面前的地上。
混亂之中,他也隻來得及做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馬上又瞪向了前方的敵人。
“放弩!”
“殺虜!”
……
日光一點點偏西。
人影被拉到滅裏吉歹面前,他已有些騎不動馬匹了。
太累了。
身後是還在奮勇保護他的怯薛,前面的涼州城已然在望。
忽然。
“呃!”
一根套索套住了他肥厚的脖子,用力一拉,将他拉下馬來。
“嘭!”
劇痛傳來,滅裏吉歹擡頭一看,腿上已挨了一刀。
他慘叫着大哭起來。
“我是成吉……啊!”
很快,宋軍的大吼蓋住了他的慘叫。
“要他的首級破敵……”
“别便宜他了。”
“拖到城南的路上慢慢殺……”
“好!剝了他的皮。”
“他全家都在涼州城内,急什麽?”
“俺偏要剝了他的皮!”
“啊!”
又是一刀刮過滅裏吉歹肥厚的皮膚,宋禾感到有酒氣混着血腥沖進鼻間,複仇的快感才湧來,又想到家鄉百裏無雞鳴的慘狀,不由眼睛一酸。
他用力踩住敵人的頭顱,任同袍們上前洩憤,目光卻是轉向西面望了一眼,因想到懷裏的紙條,于是喃喃了一句。
“還不止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