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水性

石川河彙入渭河前的一段河灘處,劉金鎖正一邊走一邊裹傷口,嘴裏不停罵罵咧咧。

“看着吧,昨夜楊奔那一路,李澤怡、胡勒根那一路,肯定都立了功勞。就我們,跟着郡王堵劉整,還讓人逃了,真是倒了大黴……說來,楊奔臉臭,李澤怡嘴臭,你們有沒覺得?”

劉金鎖再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親衛死傷慘重,平素逗悶子的幾個死的死、傷的傷,也沒人應了,遂住了口。

過了一會,他又嘟囔了一句。

“要是老子戰死了,你們别擺這喪氣臉。”

須臾,有親兵帶了個老漁夫過來。

“老丈,可有看到蒙軍過境?大概在天沒亮時。”

“禀将軍,小老兒是後面邱家村人,打漁的,今早……”

“沒問你這些,就說有沒看到蒙軍呗。”

“那沒有。”老頭把頭直搖,瞪着眼,道:“小老兒是來報案的,有兩個盜賊搶了小老兒的竹筏……”

“盜賊?”

“可不是嗎?天快亮時從上遊漂來,吓了小老兒好生一跳,一人生得矮小,一人稍高些,卻也不高多少,瘦得如竹竿一般,二話不說把小老兒抱下竹筏,搶了竹筏便順流逃了……”

“矮張?竹園張?”劉金鎖忙喊道:“追!繼續追……”

話音未落,前方已有信馬飛奔而來。

“将軍!将軍!”

劉金鎖擡頭望去,心裏突突,暗想道,那劉整好生勇猛,今日可莫要再死了誰了。

“将軍!矮張與竹園張立了大功了!渭水,渭水正捉拿狗賊……”

~~

“咕噜噜噜……”

劉垓好不容易遊到江邊,已是力竭。

他水性很好,但從前幾日起便一直在策馬狂奔,昨夜裏又逃命、厮殺了一整夜,早已是又困又餓。

而當他終于上了商船要東去,也不知是被誰鑿穿了商船,沉沒得極快。

“卸甲!卸甲!”

劉整軍中骁勇都是會水性的,但披着甲卻實在不能泅水,因此一發現船沉,父子二人便已下令所有人脫掉盔甲。

來不及了。

就連劉垓,落水之際尚且才剛剛解掉護腹甲……

之後,他便看到那些來不及解甲的将士掙紮着,沉下去。

又有血在江裏暈開,一個瘦小的漢子從江中探出頭來,之後又是一個。

這兩個漢子便那樣咬着刀,在渭水中翻騰,比遊魚還要靈活,尋找着還能遊動的兵士。

劉垓不敢去阻止他們。

他真的早就沒力氣了,隻能勉力遊到岸邊……

才捉着一塊石頭把身子從水中拉了起來,便見有好幾個光着膀子的村夫提着鋤頭沖過來。

“救我。”劉垓喊道:“我商船……”

話音未落,他肩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打強盜啊!”

“打強盜啊……”

劉垓大怒,一出手便搶到那鋤頭。

他弓馬娴熟,還真沒将對方看在眼裏。

然而用力一拔,那村夫卻是被拉倒在地也不肯松手。

兩人對視了一眼,隻見那村夫摔了個狗吃屎,擡頭看來,眼中還帶着驚恐。

“強盜打人啦!”

“嘭!”

一群村夫已圍上來掄鋤頭亂打。

劉垓又重重挨了一下,才發現此時盔甲也沒披,武器也沒有,竟真有些打不過這許多村夫。

不是有些。

很快,他已栽倒在地……

~~

這日,渭河北面的西張村顯得猶爲熱鬧。

一開始,有人說西邊有艘商船被人劫掠了,死了很多人。

“額趴在樹林裏瞧得真切,砍得滿船都是血哩……看!就是那艘船,往下遊去了……”

“快報官吧……”

之後,當有人指着渭河上的船大喊“船沉了”,村民們便湧到河邊看。

“真的沉了?”

他們都看到了有兩個身影在渭河中遊來遊去。

鑿船、捕盜……偶爾冒出頭來,之後又沉下去,就像兩條自由自在的大魚。

最後,還是村中唯一考過金國鄉試未中的老者知道該如何稱贊,拍掌大呼。

“真英雄也!”

~~

高陵縣。

李瑕清點過戰場,心中想道:“這次是靠着阿合馬這些人僥幸赢的。”

也就是面對的是劉整,若換成阿術顯然會難打得多。

倒不是說劉整的軍事水平不如阿術,劉整更擅長水戰,戰略制定上也許還要長于阿術,這也是他能夠負責主攻黃河防線的原因。

他的打法本該是占據着合陽大營,不時派這些探馬赤軍襲擾,一點點将整個關中的防線拖垮。

可惜劉整大戰略上做不了主,被迫提前進入關中。

他是第一個被推出來試探關中兵力的。

而阿術才有真正自主的統帥之權,更擅長穿插奇襲,行軍路線更爲詭谲。

昨夜這三支探馬赤軍若是阿術來指揮,将爆發出完全不同的戰力。

因此,李瑕沒有志得意滿,隻覺如臨深淵……

雖然如此,當楊奔、胡勒根、李澤怡過來複命,他還是誇了他們幾句。

昨夜,楊奔伏兵于楓林鎮,将一支蒙軍的千人隊堵進了河灣,厮殺了一整夜,最後俘虜了差不多四百人,他麾下也傷亡不小。

胡勒根與李澤怡則是伏兵于清河鎮,勸降了七百餘人。

黑夜之中,能控制住這些敵兵不亂竄,其實頗爲不易。

反而是李瑕親自坐鎮的河口鎮,走了劉整,還被燒了一整片麥田。

因此,在與将領們清點好戰場之後,李瑕馬上便要見高陵知縣以及幾個鎮子的宿老,商議赈災之事。

議事者才到齊,又有信馬趕到。

“郡王,拿下劉家父子了。劉金鎖都統麾下兩名親兵,張順、張貴一直追到渭河……劉整夜裏受了許多傷,傷口被河水泡爛了,大夫說是難治……”

“嗯,先給将士們治傷要緊。”

“是,郡王可要見劉整?人已往這邊押來。”

“忙過再談。”

李瑕話到這裏,想起林子傳來的那封情報,關于劉埏甯死不降且割下了自己的耳朵。

他倒也明白劉家父子的心境,遂又交待了一句。

“劉整若要自刎,允。”

~~

“當”的一聲響,一柄匕首被丢在地上。

“你要是想自刎了事,允了。”

張順心底恨劉整帶着胡虜入境燒殺搶擄,本有許多話想要罵眼前的劉整,但因得知劉埏死前的慘烈之舉,也懶得再罵。

用劉金鎖的話說就是“這種不聽人勸的老頑賊,與他無甚可說的,罵他是好心,沒來由還顯得自己蠢了。”

張順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他退了兩步,以免血又濺自己一身,隻與張貴等人并肩而立,冷冷看着劉整。

劉整隻冷眼瞥了他們一眼,根本未細瞧。

但看着那匕首,神色已漸漸悲涼。

他可以敗,進入關中之前,早已有過會敗的預感了。

若是就擒于李瑕之手……不可恥。有劉黑馬、廉希憲之事,不至于因此損一世英名。

但,就擒于眼前這兩個黝黑矮小的無名之輩,鄉野村夫?

未免讓人太不甘。

……

張順等了一會,見劉整還不自刎,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句話沒說,遂道:“你放心,你自刎了,我們會說你是自刎的,劉将軍說這與你的身後名有大關系。”

劉整終于撿起匕首。

這一刻,也想到了過往之事……

年輕時,他從金國投靠宋國名将趙方,屬于趙方麾下的克敵營。

克敵營都是金國降兵,也是後來他麾下精銳的來源。

趙方死後,其次子趙範守襄陽。趙範也是名将,但貪杯好酒,蒙人收買了克敵軍,趁趙範大醉時打開城門,攻陷了襄陽,趙範也因此罷官。

襄陽失陷那一年,京湖七州俱陷,宋國有覆滅之危。

是他,跟随孟珙力挽狂瀾、扭轉戰局!

之後,随李曾伯收複襄陽,屢建戰功。

但克敵營的經曆、北歸人的出身,注定得不到宋廷的信任……

“哈哈哈!”

回顧至此,劉整仰天大笑。

“李瑕要讓我死?他不敢用我?‘劉整才氣,汝輩不能用,宜殺之,勿留爲異日患!’趙方如此,李瑕亦自知無能,不敢用我!哈哈……”

張順倒是愣了一下,與張貴對視一眼,皆不知如何回答,心想這劉家父子不是不想與我們說話嗎?

卻見劉整已将那匕首擲在地上,用那通紅的雙眼瞪過來,理所當然道:“我要見李瑕。”

“郡王還在忙。”

張順不耐煩答過,見這個五旬老者身上的傷口被河水泡爛,看着也有些可憐,遂又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想活?劉将軍說了,你活着未必比自刎了好。”

劉整根本就不理會是哪個劉将軍有這許多屁話,自顧自地道:“李瑕無自信、無氣度、無膽量,果然!”

張順一聽便惱,隻覺這劉整實在讓人讨厭,撿起地上的匕首,道:“那你等着。”

劉整仿佛捉住了生機,自冷笑兩聲,傲意又回到了臉上。

但一日過去,又一夜過去,他根本就沒見到李瑕。

心境漸漸有些變了……

~~

次日。

河口鎮的水渠邊。

遠遠有灰燼飄來,也不知是麥田裏的餘灰,還是鎮上燒祭遇難者的紙錢灰。

李瑕一身普通打扮,正與幾個老農指點着那片燒毀的麥田說話。

“小郎君不知啊,小老兒不是與你講官府這處置妥不妥當,講小老兒心疼呐,心疼呐!”

“老丈莫急,我知道的。燒了确實太可惜,但還是得要再種,這批俘虜先留在高陵縣,由老丈親眼看着他們做牛做馬,把水渠挖到北面的三川河……”

圍在一邊的農夫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縮頭縮腳的,也不敢多說話。

唯有一個讀過書的老農夫滿臉痛心疾首,與李瑕說個不停,不時猛捶自己的胸口。

“從去年冬到今年六月,眼看就要麥熟了,眼看就要熟了,多少心血?!”

“……”

“唉,小老兒看小郎君這氣度,必是富貴出身,這六十餘畝田的收成未必能入眼,唉,本也不是小老兒的,但心疼啊。”

“哪能不入眼?又有誰不心疼糧食?粒粒皆辛苦……”

~~

劉整被押過來之時,看到的便是這吵吵鬧鬧的情形。

李瑕必然很忙,因不遠處就有人牽着馬匹,滿臉焦急,該要等李瑕他趕往别處。

而那些村夫顯然不識擡舉,認不出微服出巡的李瑕便罷了,連分寸也不懂。

好一會,李瑕終于是轉過身來,算是接見了被俘的劉整。

就在這田野邊。

“他們若是知道是你帶着外寇來殺人燒田,該一鋤頭一鋤頭打死你。”

劉整微微一愣,沒想到這是見面的第一句話。

倉促應對,他回答得也很奇怪。

“呵,還要我賠不成?我賠得起。”

李瑕仿佛沒聽到,自顧自道:“但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還是最善良的,他們最後也沒打死你兒子,押送劉垓見官了。”

劉整道:“我長子正領七千精兵攻潼關,由西面攻。”

“所以呢?”

“你不敢用我?”

“你知道自己的傷勢?”

“我還能捱。”劉整沒低頭看他潰爛的傷勢,道:“我并非怕死,而是要給我一路帶出來的将士們一個歸宿。”

他似乎想降。

不論是否出于真心,像是有這個打算。

但李瑕态度卻讓人感到難堪。

于是劉整仰了仰頭,道:“我雖不願降你,卻須保全将士。你亦不必爲自己的無能找借口,既想殺我,何必惺惺作态讓我自刎?”

“讨厭賈似道嗎?”李瑕忽然問道。

劉整再次愣了愣,無意識地往前傾了傾脖子,罵道:“賈似道心胸狹隘,自是惹人憎惡!”

“嗯,他是言語刻薄,你則是态度倨傲。你就沒想過,走到哪都能與人相處不好,是自己有問題?”

李瑕還認識一個如此傲慢的人,是秦九韶。

若是秦九韶,此時必會說“我不必與世間庸才相處”。

劉整不同,他的傲氣不像秦九韶那樣流于表面,他更深刻,傲是刻進骨子裏。

他本就是惹人讨厭,也被各國猜忌,這點他自己也知道,所以顯得尤爲孤獨。

沉默了一會之後,劉整才道:“我落在你手裏,無甚可說的。你既認爲降服不了我,要殺便殺,到時我兒……”

“不必虛言試探,我不會用你,因爲你沒有信念。”

“我未打算爲你效命,你本也不敢……”

李瑕回過頭,用眼神打斷了劉整的話。

“回答我一個問題吧。”他像是想認真與劉整探讨,問道:“你覺得,人活于世,沒有一個‘國’,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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