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小暑不算熱,大暑三伏天”,但秦嶺以北的焚風吹來帶着燥氣,入伏以後的關中盆地熱得像是蒸人。
劉整身穿着戎袍,戎袍外又披着盔甲,像是被裹在蒸鍋裏。
他才走過校場,渾身已被汗水浸濕。
不止他是這樣,要在夏天打仗,這種罪所有的敵我将士都得受着。
所以說武人低賤。
這種時候,士大夫文人們穿着素紗襌衣,居于涼亭由美婢揮扇,何等風雅?
因此,劉整其實也嫉妒賈似道。
當年一起在孟珙麾下時,他便感受到那種差距,賈似道戰功不如他,卻因爲是文官、是國戚,得到了不一樣的對待。
憑什麽?
這些念頭轉過,那種不忿感愈發強烈。
說來,劉整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将,任一路都元帥。但他還是有種不滿,認爲這一切相比他的兵略之才,都太輕了。
他想要更大的功業。
這一仗他當然也是想打的,雖然與阿合馬、儀叔安等人對如何打有不同看法,但他想打下關中的心情其實更爲迫切。
受夠了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打下關中、打下成都,靠兵略之才,搶回自己應有的……
一旦決定出兵,他便不再有顧慮,六月初二誓師,初四已将全部兵馬渡到黃河西岸,入駐合陽大營。
這次不僅有水師一萬人盡數渡河,還有一萬探馬赤軍。
也就是強如大蒙古國,在忽必烈與阿裏不哥歇戰的間隙、在一面平定山東之叛一面應對關中之時,還能讓劉整一路再湊出兩萬兵力。
雖然關中主力盡出,各地卻還有駐軍,憑這兩萬人很難完全控制關中。
除了由阿術、楊大淵的配合,直趨長安也是盡快取勝的辦法。
劉整遂命次子劉埏領兩千人守住合陽大營,又派一千人守夏陽渡,互爲犄角,以保證退路不失。
他又命長子劉垣領七千人大造聲勢,一路南下,從西面攻潼關。
若是董家的兵力還在河洛,他或許會全力先取潼關,與董文炳合兵。
如今則是換了種打法,劉垣對潼關的攻勢更多的還是爲了吸引宋軍的注意。
劉整則親率一萬騎兵,直趨長安……
~~
合陽大營便是在兵馬起征的繁忙中渡過了燥熱的一天。
直到入了夜,被馬蹄揚起的塵煙才重新落下。
滿地的馬糞吸引了數不清的蒼蠅,黃河邊的蚊子也極多。
劉埏送了父兄出征,又巡視了大營防務,回了大帳,終于可以卸下那身盔甲。
裏面的戎袍已是被汗水浸透。
他繼承了他父親沉穩堅毅的性格,沒抱怨什麽,隻是脫掉了戎袍,光着身子在帳中睡下。
當然沒有必要披甲而眠,他目前所守的合陽大營是從宋軍手中搶來的,又加固了防事,易守難攻,并不擔心會被襲營。
帳中蚊子雖多,累了一整日的劉埏卻很快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聽得了叫喊,劉埏于睡夢中還愣了一下,待聽得“敵襲”二字,迅速驚醒過來。
“怎麽回事?!”
“夏陽渡正遭宋軍強攻,急請将軍支援……”
“多少人?”劉埏問着,已伸手拿起自己的戎袍,往身上一披,濕漉漉的,讓人渾身難受。
“夜裏還沒看清有多少人馬,但攻勢迅猛。”
劉埏向帳外看了一眼,自語道:“天快亮了……給我把号角吹起來!”
天快亮了,這使得劉埏能更快地調集兵力,他留下三百人守營,親自領着一千七百餘人便向夏陽渡殺去。
出了大營,遠遠能看到渡口處火光沖天,映着大河的波光,顯得猶爲壯闊,也能看到黃河上有船隻正拼命向東岸劃去。
這一戰首要保的就是船,這是大軍的退路。
劉埏看到有部分船隻脫困,稍松了一口氣,繼續趕向渡口。
過了一會,天光微曦,能看到更遠處的山勢,到處都是黃土……北面,出現了一支敵兵。
劉埏對這種圍點打援之計并不意外。
宋軍知道合陽大營不好攻,故意引他出戰。
他意外的是,僅這一支來包抄他的宋軍兵力竟似兩千人,且看起來便像是精銳。
“該死!”
劉埏一把拉過一個親兵,喊道:“宋軍主力未出關中!快!快派快馬報于父親……”
殺喊聲已越來越近。
劉埏卻是先安排了各種探馬,分别去提醒劉整、劉垣。
之後,他才整理了陣列迎戰。
倉促之中掉轉方向,這一戰一開始便顯得有些許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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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線不許亂!随我殺敵!”
許魁大喊着,奔跑在最前面。
黃河邊的風吹來,帶着灰味,他隻覺得痛快。
就該燒光蒙軍那些船隻。
但總的來說,這次跟着張珏打仗,許魁覺得憋得慌,先是丢了夏陽渡,又丢了合陽大營,連着合陽縣城也丢了……
許魁跟在張珏身邊沒親眼看到,不清楚死了多少人、有多大損失,但知道合陽縣很慘。
他當年在慶符縣時記住了一句話,“讓敵人向百姓揮刀,是從軍者的恥辱”,那是在馬湖江一戰張實戰敗後,他們守慶符縣時的信念。
這次,許魁認爲張帥太冷酷無情了,放任蒙軍入境糟踐。
他更喜歡跟着郡王打仗,不論面對何種情況,迎上去、破敵。
當然,郡王需要能獨當一面的帥才,他許魁還不是,差得遠呢。
但無論如何,今日終于可以殺敵了。
心裏憋着的火氣也該殺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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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埏看到對面那宋軍将領的旗幟一直在陣前,便感受到了對方的激動心情,認爲這該是個勇将。
沒想到,待到雙方開戰,宋軍竟是打得按部就班。
先是霹靂炮、箭雨的遠程對射,宋軍趁機将蒙軍的陣型打亂,便向他劉埏的大旗包圍過來。
便好比,劉埏預想的本該是兩支箭矢對碰,結果宋軍卻成了繩索,向他的箭矢捆了上來。
宋軍看起來烈烈威風,打得卻是呆仗。
而蒙軍本就是被圍點打援,失了先機,處在弱勢,宋軍又不肯賣破綻,越打越沒有勝勢。
漸漸的,劉埏已入宋軍包圍。
他後悔沒有在遇襲之初就撤退,隻能力戰突圍。
但力戰到了後來,劉埏又發現,竟是連突圍的機會都沒有了。
……
“将軍走啊!”
呼喊聲中,劉埏迎向了前方的一名宋兵,揮刀斬下,将對方斬翻在地。
下一刻,他身後的親兵也被殺倒,又有兩名宋兵撲上來,把劉埏按倒在地。
“拿下他!”許魅大喊道。
張珏需要這個活口,審出劉整的計劃或是利用其打亂劉整的心神。
又有宋兵搶上,去摁住劉埏。
劉埏卻還在掙紮,他脖子被一隻胳膊絞住,遂低頭去咬對方。打鬥中,那宋兵的手指捅進他的嘴裏,被他拼命咬住。
“啊!”
那宋兵大喊,奮力去掰劉埏的牙齒,手指幾乎要把他的臉皮捅破。
另一名宋兵猛砸劉埏的頭,要讓他松手。
又是一聲慘叫,劉埏咬斷了嘴裏的手指,猛地扭過頭,“噗”地吐出斷指與血。
混亂中他的一隻眼也被戳得鮮血直流,卻終于掙紮出來,揮刀亂砍,狀若瘋魔,周圍撲上來的幾個宋兵又被擊退。
許魁大怒,搶過一柄長矛,沖上前,見到一個破綻便一矛捅進劉埏的大腿。
“你還不就擒?!”
說的是“就擒”,不是“投降”。
劉埏又揮刀,逼退許魁,跌跌撞撞摔了幾步,摔進後面趕上來救他的幾個親衛懷裏。
“蠢貨!你不配擒我!”
大旗下,已僅剩劉埏這幾人還在頑抗,不是爲了給蒙古國盡忠,而是不甘。
他父親爲何投降?也是不甘。
不甘與碌碌無能之輩爲伍,不甘于得不到該有的高官厚?。
劉埏繼承了他父親的自負與傲慢,絕不會讓那些他看不起的廢物擒下他。
可惜,此時此刻,耳邊響起的還是那些呼喝……
“你父子不思爲國盡忠,甘作蒙人走狗嗎?!”
“投降異族,你有臉見你的祖宗嗎?!”
“爲你的蒙古主子殉節不成……”
劉埏忽然咧嘴笑了笑,啐出滿嘴的血。
這些人瞧不起他,可笑。
他劉家父子是主動投降蒙古的,不是怕死而降,而是不甘、不忿、憤怒。
本就是無國、隻有家的人,爲哪個國盡忠?這些人什麽都不明白,隻會叨叨叨。
到處都是蠢材,宋國也好,蒙古也罷,全都是些不肯聽父親戰略的蠢材,一天到晚慣會叨叨叨……
劉埏提起刀,揪着自己的耳朵,一刀将它割了下來。
之後,血淋淋的手揪起另一隻耳朵,一刀割下。
周圍的宋軍都是一愣,包括許魁在内,都不再說話。
他們感覺到了劉埏的傲慢,那種不願聽人說話的孤傲。
劉埏終于感到了天地清靜下來。
他再次笑了笑,心裏念叨道:“父親,别再聽那些蠢材的話了,放手施爲,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