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到了最深的時候,離天亮大概隻剩一個時辰,天上一點星光也看不到。
愛不花匆匆到城北調集了一小支汪古部的兵馬再趕回來,一共也沒有花太多時間,理所當然以爲那木罕還在堅守。
故而當他看到宮城南面出現了唐軍士卒時,便認爲對方是從城門繞到南面來攻打宮城的,這才當機立斷下令沖殺,以解宮城之圍。
雙方很快在宮門前短兵相接。
厮殺了一會兒,有士卒擡眼望去,隻見宮城城牆上亮起了火把,同時有兵馬從城門中沖了出來。
愛不花不由精神一振,大喊道:“援軍來了,夾擊唐軍!”
火光越來越亮,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從宮城中沖出的兵馬竟是向他這邊射出了箭雨。
那竟然是唐軍。
可唐軍怎麽會從宮城中沖出來?
總不會已經殺穿了宮城?
那木罕呢?
愛不花腦中轉過這些念頭之時,唐軍已試圖向他的兩翼包夾過來,他看進宮支援無望,遂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哨聲響起,騎兵們紛紛扯着缰繩掉頭。
偏偏西南方向卻亮起了火光,竟是又有一支唐軍趕到了。
這大都城雖然還沒有完全營建好,但畢竟是一座規劃齊整的城池,騎兵不能像在野外那樣沖轉自如,才容易被步卒堵住。
“殺過去!”
愛不花揚旗向西面一指,已決定殺出大都,轉回陰山以北。
帶了兩萬餘騎來助陣,滿懷期盼地準備迎娶大元公主、成爲黃金家族的核心成員,結果卻連帶數百殘兵回到封地都成了奢望。
離開中原這個傷心地再說吧。
來不及了,這邊馬匹轉向引得一陣混亂,那邊匆匆趕來的唐軍已擺好了整齊的陣列,架起了盾牌與長矛。
愛不花深知騎兵絕不能失去機動,不斷催促着士卒沖鋒,可惜整支兵馬的速度還是漸漸緩了下來。
他們陷入包圍了。
“突圍!月乃合,你……”
愛不花習慣性地喊了一半,才意識到月乃合已死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道:“馬潤曾,你來負責突圍。”
馬潤曾其實也是汪古部人,是月乃合之子,因爲月乃合之父錫裏吉思曾任金國的兵馬判官而改的馬姓,被稱爲淨州馬氏。
此時馬潤曾得令,抱了抱拳,當即便領兵向前與唐軍鏖戰。
前方的唐軍陣中卻爆出了齊吼,聲勢震天。
“殺虜!”
“殺!”
元軍本想突圍,反而還敗退了幾步。
若說賀蘭山之敗愛不花還有不服氣,認爲李瑕僅憑僥幸。而今夜眼看唐軍窮追猛打,他則感受到一種無力反抗的絕望。
眼前的敵人已經強大到讓他失去勝利的信心。
可笑的是,在這一刻之前,他卻還在對黃金家族抱有盲目的崇拜,深陷于蒙古鐵騎天下無敵的神話之中。
愛不花忽然想到了劉秉忠勸說自己的那些話。
“再不順從天意悔之晚矣。”
但雖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時辰,現在歸降與方才又是天差地别。身陷重圍才降,往後與階下囚又有何區别?
他閉上眼,腦海中掠過這輩子一幕幕往事,俱是阿剌海别吉對他的養育與教導。
“你是我的兒子,是成吉思汗的外孫,鎮守大蒙古國腹地,在黃金家族中也是最尊榮者……”
那木罕可以逃,他愛不花卻不會降。
“死戰!”
愛不花揚刀、驅馬,眼神滿是堅絕。
“當”的一聲響,卻有人策馬趕到他身旁,用刀柄重重砸在他手上,将他手中彎刀打在地上。
愛不花才回頭套索落下,捆住了他的雙臂,猛地往前一拉,他被拉在馬下。
“快,捆住他。”
立即有兩個士卒上前,摁着他開始捆。
“放開我!伱們做什麽?”
愛不花驚喝着擡頭,隻見前方有人持火把策馬而來。
“馬潤曾?你背叛本王?背叛汪古部?!”
“大王錯了。”馬潤曾道:“正是爲了部民們着想,我們才這麽做。”
“叛徒!你這個叛徒!”
“你才是叛徒,汪古部不是你一人的财産,更不是大王的聘禮。部民們要活,就隻能順勢而爲。”
愛不花大怒,還要再罵,馬潤曾已翻身下馬,轉身走向唐軍陣前。
“帶走!”
“降了!我們願獻上蒙元餘孽愛不花投降……”
随着這些大喊,厮殺聲漸漸停下,前方傳來咣啷之聲,那是元軍們開始卸下武器與盔甲。
愛不花被五花大綁着,由人牽着朝前走去,如同一隻被牽着的羊。
“馬潤曾,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走在前面的馬潤曾隻顧着解身上的盔甲,把紮着辮子的頭發散開,對愛不花的大喊充耳不聞。
等走到了唐軍面前,隻見一個身披銀光铠甲的高大将領正橫槍而立,威風凜凜。
“劉将軍,罪将已将愛不花帶來,請将軍納降。”
馬潤曾一腳便蹬在愛不花的膝彎處,摁着讓他跪在地上。
“放開我!”愛不花掙紮着道:“前面是哪來的賤種,不配本王跪拜!”
“我不配你跪那你有本事就站起來啊。”
那唐将已走上前來,一擡腳便踩在愛不花肩上,踩得他起不來,用銅鈴般的大眼好奇地瞪着他,道:“我可聽附歸過來的劉大和尚說了,勸你降你不降。那我就奇怪了,要不你是個大傻子,要不就是那月烈公主美若天仙給你迷的?”
“呸,低賤小民!”愛不花罵道,“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
那唐将不惱,偏是一副認認真真的模樣,道:“就你有鴻鹄之志,我反正要去看看月烈公主美不美。”
“你敢?!”愛不花大怒,叱道:“我絕不會放過你!”
對方卻已不再理會他,讓士卒将他拖下去。
愛不花猶在咆哮,直到有唐軍士卒煩了,将一塊帶血的裹傷布硬是塞進他的嘴裏。
腥臭味猛地湧進鼻腔。
“嗚!嗚!”
其後他被丢進了一死胡同裏,與另外幾個俘虜綁在一起,并無任何優待。
他終于意識到,汪古部民們一降,自己對李瑕已經沒有用處了。今夜若不死,餘生隻怕隻能這樣狠狽地活着,眼睜睜看着自己因爲錯誤的選擇而失去了多少東西。
愛不花心中反反複複考慮着這些,最後确定死了才會更輕松。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胡同的牆看了好一會,猛地撞了上去。
“咚。”
一聲響,他摔在雪地裏,頭上卻是連血也沒出。
終究是舍不得死。
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聰書記,我要見聰書記!求你們,讓我再見見聰書記……再給我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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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在下,不知不覺之中天色漸漸亮了。
一杆唐軍旗幟插在了大都的城頭。
越來越多的元軍開始撤出大都,往南面趕去……
那木罕在明知自己不敵張珏的情況下,及時撤出城池,還是有好處的。
他要以大軍支援忽必烈,而不是以潰軍沖陣。
團河。
與唐軍鏖戰了整夜的士卒們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頭看向北面,隻見風雪中有騎兵顯出了身影。
待他們再近些,現出了旗号,元軍士卒們還歡呼了起來。很快,整個元軍陣列歡聲雷動。
“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呼聲傳到了唐軍陣中,不少士卒都開始擔憂起來。
這對士氣的影響是極大的,若換作沒經驗的軍隊,此時便開始潰敗了也有可能。
但唐軍大部分都是打了好多年仗的老兵,哪怕新兵也有老兵帶着訓練有素,暫時還能夠沉着應對。
……
“最麻煩的地方就在這裏,唐軍很難被擊潰。”
繡着十字架的大旗下,乃顔臉色陰沉地望着遠處的戰場,道:“整整一夜,不耐寒冷的南人居然還能維持着士氣,看到我們有援軍了,居然還不退。”
馬薛裏吉思道:“奇怪,那爲什麽宋軍卻又那麽弱呢?”
“我也覺得奇怪,爲什麽那麽軟弱的宋軍到了李瑕手裏,會變得這樣難以戰勝。”
“這該死的頑強毅力。”
觀戰了一整夜,傳教士馬薛裏吉思也已經失去了耐心,沒能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
過了一會兒,信馬趕來傳了忽必烈的命令。
“大汗傳旨,全力進攻,盡快擊潰唐軍!”
與此同時,各個方向的元軍陣列中都是戰鼓大作,呼嘯不已。
連乃顔也被這種氣氛感染,下令擂鼓,将預備的兵馬派上戰場。
一整夜的戰鬥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在戰場上砍殺到天亮,老道的将帥會通過合理的調度,讓士卒們輪換休息。
所以當兩邊的士卒戰力差别不大時,将帥的能力也會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咚!咚!咚!咚……”
戰鼓聲中,更多的元軍沖向戰場,使得交鋒的戰線越拉越長,唐軍的陣線越來越薄。
乃顔望見此情形,信心漸增,道:“中午之前,也許就能擊潰唐軍了。”
“大汗的損失很大啊。”
“是啊。”乃顔道“正面戰場比我們右翼要激烈得多。”
“對了,那木罕爲什麽會現在趕來支援呢?他擊退了張珏了嗎?”
忽然聽到這個問題,乃顔想了一下,竟發現自己答不出來。
他皺着眉頭,仔細思考着,喃喃道:“是啊,要怎麽才能抽出這麽多兵力趕來支援呢?”
許久還沒能想出答案,乃顔有些不甘心,不願承認是那木罕比自己更出色。
“大王。”
又有探馬趕到望車,禀報道:“北面又有兵馬過來了。”
“那木罕竟還有兵力?多少人?”
“還在打探。”
乃顔舉起望筒向北望去,努力想透過風雪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馬薛裏吉思想了想,忽然道:“大王,不會是……”
他們心裏已浮現出了一個可能。
但這個可能太難以置信了。
大都城雖說沒有營建好,但至少城牆已經築成,且城中兵力不少。
“報!”
一騎快馬從北面飛奔而來,速度比方才的探馬要快得多,且一邊狂奔一邊大喊,顯得十分慌張。
乃顔放下望筒,雖然還沒聽到戰報,但眼神中已經露出了震驚之色。
“不會吧?這麽快嗎?那忽必烈怎麽能還命我全力進攻,他怎麽有臉這麽做?”
腦中萦繞着這樣的念頭,乃顔目光看向那個沖到他面前的探馬,看着他嘴唇張合。
結果,竟然真猜中了。
“大王,不好了!北面出現大股唐軍,是步卒……張珏,是張珏趕到戰場了!大都城,好像……好像已經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