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州。
此處位于洛陽以南,在伏牛山北麓,因屬于嵩山起脈而得名。
呂文煥如今便駐紮在嵩州以南的伊水河畔。
而隻要登上離着宋軍大營并不遠的三塗山,便能望到嵩州城。
五月二十五日,翁應龍一大早便登上了山頂,回營之後便又開始喋喋不休。
翁應龍雖說是賈似道的幕僚,在朝中其實也有很高的官職,尤其這次是代賈似道前來督促呂文煥,态度便有些強硬。
“呂元帥守襄陽多年爲國盡忠職守。爲何如今到了收複失地之時,卻顯得畏畏縮縮?”
“翁公啊。”呂文煥歎息道,“你實話與我說一句,如今對李瑕用兵,就算真攻下洛陽、孟津渡,真守得住?真是爲了收複失地?”
“如何不是?”翁應龍道:“平章公已率大軍進入川蜀,而你在河南配合,既可拖延叛軍回援的時間,又可削弱反賊的實力,爲的當然是收複失地。”
“我怕千辛萬苦到頭來卻隻成全了外虜。”
“這般說,呂元帥是故意不肯出兵了?”
“怎麽會?我都已經率兵到這裏了。”呂文煥連忙向南邊拱了拱手,以示對朝廷盡忠,道:“隻是嵩州城高兵精,不宜貿然攻城,需要從長計議。”
翁應龍一摔袖子,道:“我今日已看得分明,嵩州城中的唐軍根本寥寥無幾!”
借口被揭穿,呂文煥沉默了下來。
翁應龍神态焦急,卻又無可奈何,深深看了呂文煥一眼,在帳坐下,歎息道:“呂元帥,如今我身處呂家軍中,如果你要殺我,不過是一刀的事。”
呂文煥大訝,道:“翁公,何出此言?”
“伱若想要投降于李瑕,不若便殺了我投降。往後驅兵南下,直搗臨安,斷了趙氏三百年社稷。隻當是先帝瞎了眼,白白信任你呂家。”
“我絕不做此叛逆之事!”
這一句說得擲地有聲,呂文煥臉色堅決,一臉正氣。
翁應龍目光看去,能看得出他此時确實是出于真心實意,這才稍感安心,道:“推心置腹地與呂元帥說幾句,若是這些話入耳難聽,也請呂元帥勿怪。”
呂文煥點點頭,坐下。
“李瑕确實是雄主,若有可能,連我也願降他,但可惜了。”翁應龍搖了搖頭,道:“我幾個兒子不成器,不學無術,且在鄉裏有些劣迹,得平章公提攜才蔭官入仕,賜同進士出身。而平章公說起李瑕爲人時用了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那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這話沒有說透,但呂文煥聽懂了。
就好比大宋是個病人,有一身的腐肉,而若有人要代大宋新生,自不會要這些腐肉,無非就是割掉。
翁應龍話語隐晦,但承認自己是塊腐肉了。
“呂家之情形,還不同些。”翁應龍緩了一緩,又道:“呂家之富,寶貨充棟宇,産遍江淮。我敢與呂元帥打個賭。”
“什麽?”
“若呂元帥今日降李瑕李瑕必奉如上賓,到時收拾蒙元、驅兵南下,或真有可能攘括四海。然而,待到功成之日,必抄呂家之産業田畝,更甚者破門滅家不在話下。到時呂元帥悔之晚矣,便想保存性命而不可得。”
呂文煥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隻憑他對李瑕的了解便知翁應龍說得不錯。
“至于蒙元。”翁應龍又道,“終究隻是外族。”
呂文煥明白這話裏的意思,除了說蒙元的威脅比李瑕小,也是在說蒙元對待呂家的态度一定與李瑕不同。
蒙元可不管什麽腐肉、鮮肉,從來都是囫囵吞棗地一口吞下,咬都不咬。
從蒙元對待北地世侯的寬松态度便可知。
而少有人意識到,呂家已經成了這世上最大的一個世侯。
說真的,站在呂家的立場而言,降于李瑕還不如降于蒙元……如果不考慮大義的話。
而若考慮大義,則誰都不敢降。
呂文煥再回想王荛當時說的話,忽然意識到,王荛根本就沒有勸降過呂家,可見李瑕并沒有向王荛表示過願意接納呂家。
一瞬間,呂文煥覺得自己好沒用,耳根子好軟,誰跑來勸幾句都能動搖。
他希望自己能像兄長那樣強勢,但做不到。
“呂元帥。”翁應龍起身走近幾步,壓着聲音道:“我不是爲了平章公勸你,我是站在呂家的立場上爲你謀劃。”
“你覺得我該怎麽做?”
“今日是宋臣,便竭力爲大宋盡忠。如此,便是來日萬一有變,也無人可指責呂元帥一句。”翁應龍道:“不攻洛陽便不得罪李瑕嗎?謬矣。”
呂文煥竟有些豁然開朗意,點了點頭。
他終于開始考慮真正出兵讨伐李瑕之事了。
……
翁應龍走出呂文煥的大帳,卻是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他們這些說客自己心裏清楚,一件事怎麽說都行,嘴唇一張,正話、反話都能說。
呂家該不該降李瑕,說有何用?
關鍵還是看形勢。
就好像北面世侯降李瑕難道真是爲了大義嗎?還不是因爲大軍壓到面前了。
現在呂文煥就是形勢還沒到那一步,還能挽回。
他翁應龍就是來挽回的。
~~
就在次日,黃公紹也趕到了呂文煥大營中。
他是先趕回了南陽,之後再随快馬來的,這一路風塵仆仆,他那漂亮的胡子已經亂糟糟揪在一起,失了原本風度翩翩的模樣。
翁應龍一見他的模樣便訝道:“黃公,這是?”
“爲國奔勞,顧不得這些了。”黃公紹擺着手,道:“我有重要消息要報呂元帥。”
“進去說吧。”
若說翁應龍是從利益得失的角度說服呂文煥,黃公紹則是從戰局分析着手。
他一進帳,便請呂文煥拿出地圖來。
“元帥請看,在我離開元軍大營時,其主帥伯顔已經駐紮在中牟城。”
“離鄭州已經很近了。”
“不錯,算時間,元軍已經抵達鄭州城下,此時正在全力攻城。”黃公紹道,“而唐軍已沒有大将守鄭州城,官職最高的是其負責辎重的陸秀夫,兵力在一萬人以下,其餘全是民夫。”
“張珏呢?”
“被伯顔虛晃一槍引到山東境内了,如今隻怕還在攻開封。”
呂文煥心中隐隐生出些疑惑,問道:“鄭州城屯積了很多糧草?”
“不少。供應張珏部的糧草都屯積在鄭州。”黃公紹道:“但元帥可知何處更多?”
他點了點地圖上的洛陽。
“供應唐軍北路的糧草則全是從水路到洛陽,再由孟津渡北上。而随着伯顔攻打鄭州,已有不少唐軍從洛陽去支援鄭州了。”
聽到這裏,呂文煥忘了方才心中隐隐生起的想要了解的事,轉而問道:“消息可靠?”
“伯顔的探馬打探到的,元帥隻需要派探馬往洛陽一探便知。”
呂文煥原本沒打算攻城,因此不知洛陽原有多少守軍。
但帳中衆人都很清楚,唐軍守軍的人數必不會多。
……
兩日後,探馬歸來,彙報了洛陽附近的大概情況。
呂文煥深思良久,終于決定出兵。
他第一步要攻占嵩州,然後據嵩州而攻洛陽。
且要快,以免伯顔擊敗了陸秀夫,鄭州的唐軍撤回洛陽。
~~
鄭州城外,戰事已持續了三日。
陸秀夫已經接應了從中牟回來的兵馬與民夫,卻在退回鄭州城的路上被元軍包圍了。
但鄭州城外的地形确實給了他不少助力。
從豫湖向西北退,一路上先是龍子湖,後是龍湖,且周圍都是水澤。唐軍就這樣沿水而行,邊戰邊退。
而到了龍湖,就已到了鄭州城北。
這一帶也叫圃田澤,是先秦天下九澤之一,《詩經·鄭風》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寫的便是此處。
元軍一時難以擊敗他們,于是堵截了從龍湖到鄭州城的道路……
看着這種情形,範學義深感慚愧與憂慮。
他認爲陸相公是爲了接應自己而被堵在鄭州城外,而城中再無高官大将坐鎮,隻怕難以防禦。
但當他将這種憂慮說與陸秀夫聽時,陸秀夫卻隻是搖了搖頭。
“無妨,我本也不擅長指揮打仗,而且這個地形不錯。”
“老師,學生不是很明白。”
“自己想想。”
陸秀夫在學生面前顯得不像平時那樣莊重,疲憊地揮了揮手,獨自走到一邊望着遠處的營火。
這是在夜裏,他們剛結束了一整日的厮殺,累得恨不能在這泥地裏倒下就睡。
陸秀夫知道自己要熬到極限了。
他甚至還在心裏想勸伯顔幾句,“你退了吧,你還能回草原,而我們漢人絕不會放棄中原……你就認輸吧。”
就這樣又苦熬了一日一夜,到了下一個清晨,正在攻擊他們的元軍忽然歡呼了起來。
“攻下鄭州了!”
“攻下鄭州了……”
陸秀夫一驚,睜大了眼便愣在那兒。
“陸相公?”
“陸相公!”
“快,扶陸相公到後面……”
~~
“攻下鄭州了!”
元軍的歡呼聲中,伯顔無奈地閉上了眼。
他已經得到了探馬的消息,張珏的兵馬已經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了。
但伯顔還是打算試試能否在退兵之前殺敗陸秀夫。
他一邊做着迎擊張珏的準備,另一邊卻命令阿裏海牙散布假消息,摧毀陸秀夫的軍心。
“丞相!”
忽然又有騎兵狂奔過來,大聲報信道:“唐軍來了!”
大地已經有了隐隐的震動。
其後,阿裏海牙的捷報還沒傳過來,而張珏的大旗已經在天地交界處出現了。
“迎戰!”伯顔下令道。
元軍中号角聲大作,原本列在後方的騎兵早已轉身,向奔來的唐軍迎了過去。
伯顔也下了望車,親自翻身上馬。
從看張珏來得這麽快,他便能猜到自己被對方将計就計了。
他畢竟是伯顔,敢來攻鄭州,便考慮過張珏有及時回防的可能,早有準備退路。
但這一退,大元會失去最後的反擊機會。
一切的戰略都已用盡,事到如今還能否爲國事再争一争,就隻能靠最後的力氣與勇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