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盤山的戰台上。
李瑕有心想要親自去追忽必烈。但考慮到現在所有的消息都要彙總過來,并由他做出決策發号施令,還是把這種想法按捺下去。
不時有士卒趕來禀報着又繳獲了什麽、俘虜了誰。
“陛下,史天澤中流矢而亡,史杠願率部歸降,是否帶他來見?”
“不見他,帶史家的各部将來見朕,如張仝、李伯、張林、郭侃、崔德彰等人。”
李瑕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感慨史天澤之死,拿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名單。
他招降敵軍,素來喜歡直接控制住對方的兵力,插手中下層的将領,架空其統帥。
這與黃金家族的放養作風可謂天差地别,也是北地世侯都不願歸附他的原因之一。
但再不願,現在也由不得他們了。
“報!”
有信使從東南方向趕過來,遞上一封信,禀道:“陛下,平羌堡急報,賀蘭山東面有大股元軍接應……這是廉公送來的。”
自從打通了三關口驿道開始,廉希憲一天往往要送來五六封軍情,詳細交代賀蘭山東面的形勢。
此時李瑕看過,在地圖上的興慶府、大武口、磴口、河套等地又做了标注。
“許魁到何處了?!”他迅速詢問了一句。
“禀陛下,最新的消息,摟将軍在佛爺渡阻一阻忽必烈,許将軍則趕往油房溝占住隘口……”
讓李瑕有些遺憾的是,這支步卒從平羌堡趕過來,一路都是急行軍,已經很疲憊了。就算能占住油房溝,隻怕難以阻擋住兩萬怯薛向北突圍。
如若不然,能有更大的把握留下忽必烈。
“再去提醒諸将,留給我們擴大戰果的時間不多了。盡可能多地留下馬匹、俘虜、辎重。别一頭猛追,讓元軍将領帶着兵卒馬匹散到大漠裏了。”
“喏。”
李瑕把十萬裝備精良的兵力調動過來,已是毫無保留,拿舉國之力在打這一戰,糧倉空了、錢庫空了。
所以這一戰必須要勝,勝之後還必須要有收獲。
這是最重要的。
其次才是能不能拿下忽必烈。
李瑕又拿出一張小地圖,飛快添了幾筆。在賀蘭山最北端的位置着重劃了一個圈,寫了一句。
“元軍最可能由此而退。”
折好信件,他招過一名信使,道:“交給廉……”
話到這裏,李瑕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忽必烈對廉希憲有過重恩,就算真讓廉希憲堵到了忽必烈,真能下得了手嗎?
轉念一想,他卻是微微笑了一下,暗道自己完全沒有必要起這種猜疑,忽必烈有那兩萬怯薛精銳保護,再加上賀蘭山以東的元軍兵力,廉希憲能堵到忽必烈的可能微忽其微。
退一萬步說,哪怕真來了一場“華容道關羽釋曹操”,讓廉希憲一了過往恩怨,也未必不行。眼下又不能派别人堵到賀蘭山北端。
更重要的是,此戰之後攻守易勢,追殺忽必烈的機會,以後隻會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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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策馬疾行,面容依舊沉穩。唯有那一雙細小卻又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透出了可怖的陰沉。
随在他身邊的是察必以及幾個随軍的皇後、皇子忙哥剌,以及不少王公貴族。一萬怯薛兵馬包圍着他們組成儀駕,另外一萬怯薛則分爲兩個部分,一半在前方開道,一半在後方斷後。
除了這兩萬怯薛,其他的兵馬就是征調來的或屬于諸王與世侯的,暫時已經考慮不了要如何帶走了。
一路撤逃,大多時候都是安童在發号施令,忽必烈沒有做太多幹涉,因爲有些命令由他說出口不太體面。
安童不停地大喝,既要讓怯薛軍維持着建制撤退,又不讓任何人逃得比他們快,還逼着諸王、将領們斷後。可謂是忠心耿耿、鐵面無情。
才翻過大井溝,可以看到東北方向賀蘭山脈漸漸出現了一個小山谷,進入山谷逶迤而行可走到大武口,這是最近的可以橫穿賀蘭山的路。
“大汗,走大武口吧?進入山道了我們好斷後。”
忽必烈目光看去,心想這個地方很可能會有伏兵。
但這确實是最好的路了,他遂淡淡應道:“可。”
安童遂再派探馬向前詢問撒蠻情況。
隻見那探馬都還沒奔到前方,撒蠻那部人馬之中已轟然大響。
前方有火光倏然亮起。
“有埋伏!”
縱使忽必烈氣度沉穩,也是眼皮一跳。
隊伍再次停了下來。
前方的山谷的入口名爲“油房溝”,唐軍已經攔在那裏,一杆将旗上大書一個“許”字,正是許魁所部。
這支步卒沿山坡急行軍,竟比元軍騎兵更快抵達,不能不讓人驚訝。
安童連忙派怯薛上去強攻油房溝。
這邊戰事才起,後方卻又不甯。
剛才在佛爺灘時,就已經被唐将摟虎率部阻擋得太久了,現在再一停,後方的喊殺聲便速度迫近。
甚至還能夠聽到塔察兒瘋狂的号令聲。
“大王,唐軍追上來了!”
“讓八剌斷後!”塔察兒吼道:“不攔住追兵,我們都得死!”
“八剌已經在死戰了……”
将視線向後移,能看到許多元軍在推搡着、尖叫着。
再往後,還是有一些勇士正在組織防線,試圖擋住唐軍的追擊。
年輕的宗王八剌便是其中之一。
他很早就在謀求察合台汗國的汗位,心志比那些隻顧享樂的諸王要堅強得多。
此時旁人都在逃,他卻是邊戰邊退。
兀魯忽乃決心要殺掉八剌,不停命令她的戰士猛攻,同時還煽動八剌麾下的士卒倒戈。
陸小酉趕到,見此情形,驅馬沖上前,喊道:“八剌,降了吧!”
他曾得過李瑕的吩咐,最好還是能活捉八剌,但不強求。
“我才是真正的察合台汗的子孫!絕不會投降這個偷竊了汗位的賤女人!”八剌大罵道,“比母狗還要賤的女人,我絕不會投降她和她的奸夫……”
陸小酉遂指揮着人手殺上去助兀魯忽乃破陣,同時囑咐活捉八剌。
然而,沒多久,八剌麾下的戰士紛紛反戈。
西域兵馬中有幾名骁将已殺到八剌面前。
陸小酉一拍馬,風馳電掣般沖上前。
來不及了,隻見八剌雖奮力抵抗,卻已身受數創,眼見不活了。
見此情形,陸小酉幹脆揮刀一斬,利落地将八剌的腦袋斬下。
“噗。”
長刀一挑,陸小酉高舉着刀尖的頭顱喊道:“這是陛下贈可敦的戰利品!”
一時間不知多少元軍由此被威懾住,紛紛投降。
也有半數人嚎叫着向西邊的荒野逃去。
但已經晚了。
在之前的攻防戰時,唐軍守着大營,馬匹都在休息,現在馬匹體力充足,跑得比元軍還要快些,已經從側邊像包餃子一樣包了過來。
李瑕那“擴大戰果”的意思,就是不讓元軍再像以前那樣能散開逃竄,回頭又能被聚攏起來。
這次唐軍有足夠的兵力、馬匹能夠吃得下這些元軍,打了勝仗不能僅是趕走敵人,還得要從戰争中獲得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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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此前潰敗的大隊兵馬隻有忽剌忽兒、史天澤部,逃在前方的大半元軍還維持着秩序。而八剌一敗,才是真正的兵敗如山倒。
“八剌也敗了!”
喊聲傳到了忽必烈耳朵裏,他回過頭,感到了一絲懊悔。
他本不應該這麽輕易潰敗。
因爲當他下令撤退的時候,完全是出于蒙古騎兵的習慣,習慣性地認爲騎兵在撤退中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而局面真正失控,正是在這個撤退的過程中。
從頭再來一次呢?
腦中這個想法冒出來,忽必烈一瞬間對整場戰役進行了複盤。
他驚訝地發現,其實在忙哥剌、脫忽大敗的那個瞬間,李瑕的國力就已經超過他了……或許不是國力,而是在西北戰場上,李瑕拿出來的實力已經超過他了。
十萬唐軍裝備精良,而元軍不少戰士還是自備軍械。
真正在賭的人其實是他忽必烈。
他早就意識到局面不利,知道唐軍集兵于關中,難以南下,所以才到賀蘭山西面。到最後甚至賭了一把,賭元軍能擋住唐軍的增援,賭自己能及早殲滅李瑕。
所以,一看處于下風了,他就下令撤退。
願賭服輸。
忽必烈悲傷地閉上眼。
此時,前方的怯薛軍還在猛攻油房溝,猛地卻聽後方有人大喊道:“敢沖擊大汗宿衛者死!”
“不許過來!”
“唐軍殺過來了!放我們過去!”
有怯薛士卒匆匆趕來,禀報道:“大汗,塔察兒大王的兵馬也快要被沖潰了,他們不願斷後,要擠上來……”
“射殺了。”
不等一句話問完,忽必烈已經淡淡地回答道:“敢沖陣者死。”
“是!”
因爲東面是賀蘭山,唐軍又已經從西邊包圍過來,慌亂的元軍士卒無處可逃,隻好撞向忽必烈的怯薛。
很快,密集的箭雨襲下,越來越多的人摔倒在馬下,慘叫不已。
這樣的殺戮持續了很久。
忽必烈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知道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招過安童,道:“放棄走大武口,繞過賀蘭山。”
“可是……大汗,賀蘭山以北有大片的沙漠,我們的辎重……”
“向北繞過賀蘭山。”忽必烈重複了一遍。
安童還有猶豫,突然,“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在後方的怯薛軍陣形中炸開了。
“唐軍殺上來了!塔察兒大王降了!”
“塔察兒大王降了!”
諸王俱驚,瞬間亂作一亂。
轉頭看去,隻見火光沖天。就連怯薛軍的軍陣也開始亂了。
“走!”
安童不敢再耽誤,護着忽必烈就向北面沖去。
忽必烈轉頭看了一眼,火光之中,隻見塔察兒正領着一隊人向這邊沖了過來。
“我沒有降!那是唐軍害我!”
“攔住他!”
到處都是一團混亂,怯薛軍分不清塔察兒到底降了沒有,拼命攔着他;而塔察兒一心向北逃,不管不顧地沖。
終于。
“咴!”
箭雨之中,塔察兒胯下的戰馬哀鳴,一撅蹄子,将他掀翻在地。
後面的逃兵們不管不顧地繼續沖着,無情地踩過這位東道諸王之長……
忽必烈已經不再去看。
他沒想到,擁立他登上汗位時地位最高的功臣就這樣被馬蹄踏成爛泥。
就像這個夜晚一樣,一塌糊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