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統二年,大元至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元軍已攻入了興慶府城,将旗幟插在了城北的門樓之上,隻差将城中的唐軍趕盡殺絕。
哈答驸馬趕到戒壇院,徑直撞開門沖了進去。
“快帶着大汗走!城牆坍塌了,叛軍殺進城了。”
在他呼喊時,一隊唐軍已經過去帶出了昔裏吉汗,倒真像是在聽哈答驸馬吩咐一般。
一行人匆匆趕進内城,轉頭一看,隻見李曾伯早已築了一道木牆,潑水結冰,還在阻擋着從北面殺進城的元兵。但估計阻擋不了多久了。
“大帥,人帶來了!”
李曾伯正在眺望南面的形勢,等到麾下某一路将領能夠突圍成功了,再把昔裏吉汗送出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指了指擺在桌案上的一套衣物,道:“大汗把衣服換了,準備出城吧。”
“李老元帥,你要送走本汗?”
“是啊,城破了,守不住了。”
“已經守得足夠久了,李老元帥是英雄。”昔裏吉汗說着,拿起那套衣物,見是女子裝束,問道:“李老元帥知道我的身份?”
“蒙哥的女兒,失鄰公主。”李曾伯道,“女娃子不容易,扮大汗扮得很像。我也多謝你,助我們守城守到如今。”
失鄰沉默了一下,再問道:“馬上就是新年了,爲什麽李瑕還沒有回來支援?”
“我從來沒有說過陛下會來。”
“你守了快兩個月,不就是在等他嗎?”
李曾伯從南邊的窗子走到北邊的窗子,已看到有元軍爬上了内城牆。這種情況,就算有援軍也不可能再守興慶府,除非來十萬人,能把忽必烈吓走。
他這才回答失鄰,道:“我在等,但陛下未必回來。我等着,爲了給陛下創造戰機,爲了給甘肅、陝西争取兵馬調動的時間。”
失鄰搖了搖頭,道:“我聽不懂,伱們漢人的話太難懂了。”
“聽不懂便罷了,扯了胡子、換了衣裳準備逃吧。”
“那你呢?”
“老夫快七十歲了,逃不動了。”
“報!”兩句話的工夫,有士卒趕來禀道:“龐将軍能突圍,請元帥速往。”
李曾伯當即下令道:“你們帶這個大汗走。”
失鄰卻是突然沖到窗口,将手裏的衣物往窗下一抛,道:“我不會穿這個。”
李曾伯淡淡掃視了她一眼。
“我是蒙哥汗的後人。”失鄰擡起了頭,道:“我不是爲了權力才當李瑕的傀儡,他答應過我,他會尊重蒙古人的習俗、善待我的牧民,允許我們在六盤山祭祀成吉思汗,我一直都沒有丢掉黃金家族的尊嚴,更不會穿你們漢人的衣服。”
李曾伯歎了一口氣,揮了揮手,道:“随你吧,反正……都未必走得脫。”
失鄰還想再說些什麽,已被帶了下去。
哈答驸馬等人已經在望樓下等着了,由唐軍護送着向城南趕去。
失鄰會騎馬,她策馬走在隊伍的中央,回過頭又看了一眼,隻見那杆屬于李曾伯的大旗還豎在城池的最高處,那位老邁的漢人将軍不肯逃,要守到城陷的最後一刻。
她對這一切都感到失望。
前陣子住在戒壇院的時候,她聽說了一個故事,講的是西夏的開國皇帝李元昊與沒藏氏在那裏偷情,具體到在哪個院子、哪間禅房、哪一尊佛的面前,她都聽說了。
當時便有一些想法冒出來。
她想要複國,想要真正擁有大汗的權力,但沒有實力,隻能借助别人的實力。
世上最有權力的兩個人,一個是忽必烈,另一個是李瑕。忽必烈是她的叔叔,可是恰恰成爲了她的敵人,李瑕是她的殺父仇人,反而恰恰有可能讓她汲取到實力。
“你們說,沒藏氏是怎麽把李元昊迷住的?”
剛剛十六歲的失鄰對這樣的問題很感興趣,她甚至計劃好了這輩子該怎樣做,她想學會如何把李瑕迷住。
在興慶府這一戰之中,她努力幫了李曾伯,等李瑕率着大軍趕到,忽必烈軍中就會有很多蒙古士卒倒戈。她會幫着李瑕控制他們。
慢慢地,她會成爲李瑕統治草原的工具,十年、二十年,她知道自己反抗不了他,但漸漸還是能擁有實力。她甚至可以爲他生幾個兒子,那四十年、五十年之後,她的兒子将帶着蒙哥汗的血脈重新成爲草原上的大汗……
可惜現在城都破了,李瑕沒有帶着大軍趕回來,也許他需要更多時間。
在西域見識過他的能耐,失鄰相信他晚一些還是會到。
現在她要做的是建立威嚴,在戰亂中表現得從容,讓随行的蒙古王公們見識她的堅強勇敢,漸漸服從于她。
她雖然是女兒,但能比昔裏吉更像個英雄……
“有埋伏!”
前方忽然混亂起來,失鄰勒住了戰馬。
她不懂打仗,本以爲自己是被長生天庇佑的那一個,但此時看起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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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九拔都回來了。”
元軍大帳之中,忽必烈本在聽興慶府的戰況,有士卒匆匆趕來,禀道:“九拔都已帶回了僞汗以及九斿白纛。”
“讓張弘範進來。”
顯然,比起興慶府,忽必烈更在意的還是此事,馬上便擡手止住關于興慶府的彙報。
不一會兒,張弘範大步進到營中。
“臣叩見陛下,臣不負使命,已擒得僞汗!”
這般行了一禮,他又上前兩步,聲音壓低了一些,道:“陛下,還有一樁趣事,昔裏吉早已死在西域,這兩年來,李瑕一直是用失鄰公主來欺騙世人。”
兩息工夫之後,忽必烈開口問道:“真的嗎?”
“陛下可以審問那些被俘的蒙古王公。”
“帶進來。”
不久之後,大帳中響起一連串的慘叫。
負責主審的是怯薛長安童。
他過完年才十九歲,因受忽必烈的喜愛,他十三歲就當上了怯薛長、十六歲就當上了丞相。如今已是極爲成熟的一國重臣,出将入相。
“哈答驸馬,你把頭頂的頭發也留長了,不怕長虱子嗎?”
“啊!”
哈答驸馬慘叫着,雙手想要去摸頭頂卻又不敢,隻感到血從額頭不停地流下。
就在剛才,安童一把将他頭頂的頭發硬生生扯了下來,痛得他幾乎死在這大帳中。
“你們想問什麽我都說啊……别再這樣了,求你了……”
安童又扯住了哈答的頭,道:“大汗親征了。”
“别……别别别……大汗,求你饒了我吧!”
“大汗親征,你居然還敢幫着李曾伯守城?你是以爲大汗連小小的興慶府都攻不下了?”
“我沒有啊!”哈答的聲淚俱下,哭道:“全都是李曾伯逼我的啊……”
安童這才開始問了失鄰公主之事,末了,看了忽必烈一眼,吩咐怯薛将哈答帶下去。
“當衆杖刑一百!”
“隻打九十七下夠了。”忽必烈道,“哈答,看在你與我有親的份上,天饒你一下,地饒你一下,我饒你一下。”
“大汗!”有宗王不滿道,“失火燒了草原的,都要全家處以死刑。哈答犯了這麽大的罪,怎麽能隻罰杖刑?還減三下……”
這邊沒說完,一衆漢臣已齊聲道:“陛下寬仁!”
“陛下寬仁!”
唯有滿臉血淋淋的哈答擡頭看向忽必烈,已是愣在那裏,泣不成聲。
“大汗……求你……求你……放過我吧!”
大帳裏很快審下一個人,而帳外傳來了哈答的痛呼之聲,沒多久便有人向安童禀道:“哈答驸馬在漢人手上受了太多苦,沒捱過杖刑,死了。”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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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鄰被帶進大帳之前,回過看了一眼,隻見帳外的雪地上已鋪了十多具屍體。
她低下頭,努力眨着眼,讓自己哭出來。
再一擡頭,便見到了高高在上坐在那的忽必烈。
“嗚……叔叔……”
忽必烈眯了眯眼,眼角便有了深深的皺紋。
他已經很多年沒見到這個侄女了。
“我的侄女,上次見到你,還是兄長派阿藍答兒南下勾考,我從開平回到哈拉和林向他賠罪時吧?我記得你才這麽一點高,還爲我求了情。”
失鄰眼淚不停往下掉,跪倒在地毯上,顯得十分柔弱。
她臉上粘的胡須已經扯了下來。
粘的時候很仔細,扯的時候便很疼,使她的臉現在還有些發紅。
“近前來,我的侄女。”忽必烈向她招了招手。
失鄰哭得更加厲害,緩緩走上前。
忽必烈将她攬在懷裏,拍了拍,道:“可憐的孩子。”
“叔叔,嗚嗚,我終于逃回來了……”
失鄰哭着,耳畔忽然響起了低沉而又可怕的聲音。
“真是個能屈能伸的孩子。”
失鄰一愣,整個人僵在了那裏,如墜冰窟。
僅僅見一面,她已經被忽必烈看穿了。
事實上,在天池昔裏吉被毒死之後,她表示願意當李瑕的傀儡,李瑕也看穿了她。
但當時李瑕沒有這麽強的殺意,隻是淡淡笑了一下。
就是那一笑,讓十四歲的失鄰誤以爲世上的事就是這麽輕松。
“你的眼睛真像我的兄長。”忽必烈拍着她的背,緩緩道:“實力是李瑕的,你什麽都沒有,就隻剩下眼睛裏的野心了。記住,人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這是我的兄長、你的父親告訴我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