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州。
同樣是黃河畔,在陝州一段就比河套要洶湧得多,正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城外的一場厮殺持續到天光微亮之際,十餘人突然沖出了元軍的防線。
“攔下他們!”
“放箭!”
追了沒多久,反而是前方一陣箭雨襲來,将追在最前的元軍射倒,其餘人紛紛勒馬後退,叱罵不已。
“潼關守軍出來了。”
“撤,由他們去吧……”
城門處,何玮冷着臉看着這些撤回來的兵士,臉色難看,正要開口喝叱,有親信上前,低聲道:“總管,伯顔丞相到了。”
“這麽快?”何玮微微訝異,道:“你們繼續搜查,我去見丞相。”
轉身進了城門,他卻是先登上城樓,放眼看去,天邊的日光才出,城東的官道盡頭已能看到車馬辚辚,有兵馬正在調動過來。
……
“河南路控鷹衛總管何玮,見過伯顔丞相!”
“仲韫不必多禮。”
出乎意料的是,蒙古人出身的伯顔竟還能喚出何玮的字,開口用的是漢語,語氣也很溫和。
“請丞相恕罪。”何玮道:“昨夜有軍情司細作突圍,末将未能攔住。”
“不急說這個。”伯顔不慌不忙登上城頭,道:“我到河南三個多月了,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到仲韫,聽說你是控鷹衛的第一批千戶,一到河南就查出了眼線郭弘敬,果然是年少勇猛。”
“多謝丞相誇将。”
“聽說令尊曾經在保州張家攝帥府事,是張元帥的副帥?”
何玮連忙搖頭道:“家父很早就受憲宗皇帝征召,與張家脫了幹系。”
伯顔深深看了何玮一眼,忽問道:“那如果張家叛了,你會怎麽做?”
“請丞相放心,三年多以前,末将出發來河南時,曾受過陛下接見。”
伯顔大笑道:“你到河南三年了,我才來三個月。”
“末将并非此意……”
“不要緊。”伯顔道:“我之所以問這些,你可知我是何意?”
何玮眉頭一動,想到什麽,卻是不肯先答,應道:“請丞相指教。”
“過去幾年,李瑕消息靈通,大元但凡風吹草動,他早早便能得知。可見北邊肯定有人一直在給他傳遞消息,你覺得是誰?”
“末将不知。”
“别不知了。”伯顔忽然提高了音量,“無非是以張家、董家爲首的世侯,爲了一點利益睜眼說瞎話,說維持着與關中的走私是爲了向關中派遣暗探。三年了,你們探鷹衛探到了什麽?!”
“丞相息怒。”何玮并不驚慌,道:“這是董公定下的方略,末将隻是聽令行事。”
“董文炳死了,七月份就死了。”
何玮大驚,額上已有汗水,道:“不會是因爲通敵,被……”
若是董文炳通敵,他這個河南路控鷹衛總管一直以來卻毫無察覺,那他也完了。
好在,隻聽伯顔道:“他戰死在西北了。”
何玮這才舒了一口氣。
一個下馬威給過了,伯顔拍了拍何玮的肩,道:“我上任以來,你做得不錯。”
他一到河南,立即就下令嚴查與關中的走私,禁止任何人過潼關,嚴防軍情司給關中傳遞消息。在這件事上,何玮确實是做得不錯。
近兩個月内,從陝州到潼關的一路上,連飛鳥都不得過。
正是這個原因,伯顔已打算将何玮引爲心腹。
“謝丞相,但昨夜末将還是讓軍情司突圍了。”何玮道。
“軍情司無孔不入,你攔得足夠久了。”
“說是無孔不入,其實有脈絡可遁,其消息渠道無非是河南、山西。隻要封鎖這兩路……”
“先不談這些,他們帶走的情報,你知道是什麽?”
何玮點頭又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張帶血的信紙,道:“這是末将截留下來的情報,但還看不懂。”
伯顔接過看了一眼,隻見上面如同鬼畫符一般,問道:“三年了,你在關中有多少眼線?”
“有。”何玮略略猶豫之後,道:“但隻怕不如軍情司潛入河南的多。”
伯顔道:“能助我裏應外合攻潼關?”
何玮沒有回答,而是驚訝道:“丞相此時攻潼關,隻怕時機……”
伯顔擡起手打斷了後面的話。
他是最了解所有事情脈絡的人之一,回想着從伊爾汗國回來之後的一切,歎息了一聲。
“你知道……陛下有多憤怒嗎?”
提到了陛下,何玮不敢回答。
伯顔道:“我是去年抵達上都開平城的,當時各國使節都齊聚上都,賀陛下平定阿裏不哥之叛,成爲大蒙古國唯一的大汗。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帶回了消息,說天池召開了忽裏勒台大會,海都與諸王擁立昔裏吉爲大汗。
陛下很快給了李瑕教訓,讓宋國與李瑕反目成仇。今年初,命安西王率兵平定西域之亂,命燕王控制吐蕃,這都是反制。但李瑕三月才從宋國返回長安,五月就已出現在了興慶府。等我們得到消息,燕王已經丢了。”
何玮低下了頭。
他承認自己的消息太滞後了。
燕王失蹤、董文炳戰死,若真要細追究,未必不能追究到控鷹衛頭上。
“你說李瑕這般不顧一切也要到興慶府強攻董文炳,爲了什麽?”
“爲了燕王?”
伯顔搖頭,沒有直接說出這個答案。
這個問題也許旁人看不出來,但有些人隻要一聽消息就能知道。
當李瑕從宋國回了長安,屁股都沒坐熱就直奔興慶府能爲了什麽?除了河套這個關鍵所在,還能爲了什麽!
他拿出地圖,遞給何玮。
何玮接過攤開一看,馬上試探着問道:“河套?”
他已經在地圖上看到伯顔從九原城往幾個方向各劃了一條線,像是一張蜘蛛網。
有趣的是,九原城向東北往開平、向東南往燕京、向南往延安、向西南往興慶府,都是差不多的距離,基本上都是一千裏左右。
唯獨離哈拉和林兩千餘裏且途中皆是荒野。
“不錯,河套。”伯顔道:“除了安西王領大軍平定西域之亂,年初陛下還封四皇子爲北平王,率大軍往哈拉和林坐鎮,與移相哥大王一起安撫蒙古諸部。這兩支大軍一離開,那除了山西、河南的守軍,就隻有陛下的怯薛軍,以及河套的守軍。”
這并不是什麽秘密,隻怕連李瑕都能算到元軍大緻的兵力分布。
一場汗位之争才結束,另一場汗位之争又起,一北一西便至少牽制了二十餘萬兵馬。
“更糟的是,塔察兒擅自出兵了。”伯顔又道:“他六月就出兵了,但還是沒能阻止董文炳的覆滅。”
“丞相的意思是……李瑕可能拿下河套?”何玮此時才驚覺不好,驚道:“如此一來,萬一李瑕從北面攻進中原……”
“不錯。一旦讓他在河套立足,中原兵力捉襟見肘。”
伯顔說的算是輕的了。
若往嚴重了說,他完全可以說河套一丢,河北必丢,中原必丢,大元甚至可能直接被趕回草原。
大元這邊比李瑕更清楚丢掉河套的後果有多嚴重。
說來說去,伯顔隻差沒有将那四個字直接說出來了——危及存亡。
何玮卻已領悟了,沉聲道:“所以我們要攻打長安,圍魏救趙?”
“陛下絕不能容忍李瑕攻下河套。”伯顔臉色愈發凝重,道:“李瑕的咄咄逼人已經完全激怒了陛下,這次,哪怕放棄西域,陛下也要以雷霆之勢殲滅李瑕。”
何玮一凜,再看向地圖,隻見伯顔的手指從開平指到了九原。
他一個激靈,抱拳道:“末将明白了,必全力配合丞相攻下潼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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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九月下旬,秋冬交際。陰山以北的草原上,冷風吹來如同刀割一般。
愛不花奔走了一整夜,身上的汗被風一吹,像是所有熱氣被抽幹了,原地就打了一個寒顫。
但他盯着遠處山頭,沐浴在晨曦中的那柄大纛,心裏卻是一片火熱。
哪怕他仰慕儒學,此時也不由脫口而出一聲“大汗”。
“禦駕親征了?”
身後再次響起了鳴金聲,顯然是唐軍追兵發現了不對正在撤退。
愛不花很快就明白了局勢。
陰山分爲東、西兩段,中間被烏梁素海分隔,他昨夜就駐紮在陰山東段的烏拉特牧場。唐軍偷襲時他向北繞,之後又轉向東北想逃往趙王城。
所以他此時在陰山以北。
而從東面偷襲他的唐軍顯然是從南面過來的張珏兵馬,必是在陰山以南。
也就是說,大元皇帝陛下在東段陰山以北、李瑕在西段陰山以南、張珏在東段陰山以南,因此雙方此前暫時都未發現對方。
那必須搶回烏拉特牧場,則可以不讓李瑕與張珏彙合,各個擊破。
“李瑕在西面!”愛不花馬上大吼道。
他一邊縱馬奔向東北方向的九斿白纛,一邊讓士卒們提醒着前方的援兵。
在這危急時候,他顯得十分的冷靜,證明自己足可配得上成爲大元皇帝的女婿。
前方馬蹄如雷。
很快有一支精騎出現在了愛不花的面前。
“潰兵向左右!敢沖陣者殺無赦!”
先是一聲蒙語的呼喊,其後那些士卒又用漢語喊了一遍。
愛不花連忙驅馬避讓。
漫天塵煙揚起,他擡頭一看,見到了一柄大旗上書的是“順天益都等路行軍萬戶都元帥張弘範”。
再一轉眼,那面大旗已經迅速向西而去,消失在塵煙之中。
東面,元軍陰山大營,塔察兒轉頭看了一眼,正見到那兩股元軍如洪流般交錯而過,低聲向撒吉思道:“愛不花那小子運氣不錯,我還以爲他這次死定了。”
“是,他逃過一劫了。”
塔察兒笑了笑,又揉了揉臉收了那嘲笑之意,神色凝重地走向大帳。
執刀在帳門口守衛的依舊是安童。
走進帳篷,他不敢擡頭,隻敢盯着忽必烈的靴子深深鞠躬。
“大汗,我把燕王丢弄了,特來請罪……”
“你的罪隻是把真金弄丢了嗎?”
一個威信的聲音打斷了塔察兒,語氣還很平靜,卻蘊含着極大的怒意。
“爲了我的兒子你連河套都不守了,是覺得我們黃金家族可以放棄中原嗎?回答我,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