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與劉元禮前後夾擊的宋軍營地是在一處名叫“長崗嶺”的山坡上。
再往西數裏便是九天玄女洞,山勢一直向北綿延到漢江邊,形成了天然的包圍圈。
長崗嶺營地内的便是呂文德布置于此以防止李瑕向西逃竄的兵馬。
直厮殺到将近中午,劉元禮終于聽得一聲歡呼。
“陛下!”
他連忙驅馬而上,奔到這低矮的山坡之上,便看到了李瑕的旗幟。
終于彙合了,比預想中久。
劉元禮仿佛回到了當年随劉黑馬與餘玠交手之時,體會到了宋軍守營時的頑固。
但總算還是殺破了宋軍的防線,他穿過還混亂不堪的陣列,見到了李瑕。
“臣護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劉元禮這還是第一次在李瑕稱帝之後見到他,眼眶一紅,顧不得還在戰場之上,又迅速說了幾句心聲。
“金亡國三十餘年,臣終于……終于看到中原有了正統皇帝,喜不自勝……喜不自勝!”
這話聽起來有些矯情,劉元禮卻是出自真心。
旁人說他是遼太宗耶律德光之後,但契丹皇氏自認爲劉邦後裔,因此劉黑馬叫劉黑馬,而不叫耶律黑馬。
李瑕未起勢之時,劉家已經是“劉家”兩三百年了。
這就是一個中原劉姓人家,在失去了皇帝數十年之後,終于失而複得的心情。
在匆忙的戰場上,劉元禮翻身下馬,跪地行了禮。
“陛下連讓臣到長安觐見的機會都不給。”
“五郎免禮,你救駕有功,當有重賞。”
“謝陛下隆恩。”
劉元禮迅速地抹了抹眼,起身上馬,很快又恢複了平素沉穩、不多話的樣子。
李瑕指向東面,道:“看到了嗎?”
“宋軍增兵了?”
劉元禮擡起望筒,對着數裏地之外騰起的滾滾塵煙望去,動作滞了一下。
他放下望筒,道:“元軍?怎麽會?”
“鹬蚌相争,漁翁來了。”
李瑕一直處在宋軍的包圍之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包圍圈之外宋軍是怎麽讓元軍渡過的漢江。
隻能作大概猜測,或許是因爲鹿門山榷場……
劉元禮愈發訝然。
“臣以爲呂文德敢令全軍沖鋒,該是已杜絕了被元軍趁火打劫的可能。”
“朕原本也以爲如此,還去見了呂文煥,以确保他有理智。”
“這……”
劉元禮搖了搖頭。
呂文德成名之時,他才七八歲,也曾視呂文德爲大敵,今日難免有些失望。
“一代名将,怎能有如此疏忽?三方對峙,便是小兒也該知當以穩妥爲重。”
三方交戰,忽然有一方犯了連小兒都不該犯的錯,讓劉元禮感到十分難辦。
他環顧了四周一眼。
此時長崗嶺上的宋軍将旗已經被奪下了,宋軍士卒被隔絕爲兩部分。
臨山的那部分開始向後撤,臨江的那部分大多選擇投降。
更遠處,其它部的宋軍正在包圍過來。
劉元禮轉身看向西面,隐隐能看到塵煙在山林間飛揚。可見呂文德在大戰略上犯了糊塗,但戰術上還是老道的,已安排了更大的包圍圈。
眼下無非就兩條路。
一是退往漢江,回到船隻上,利用船隻和火炮防守,但糧草不足,很難在重兵包圍的情況下,溯江而上、退回漢中;
二是乘勝追擊,驅潰兵擊潰呂文德全軍,招降其部,再擊敗元軍。
但這更難實現,唐軍被圍已久,早已是疲兵,在元軍随時可能沖擊的情況下,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擊潰五倍之敵。
劉元禮感到了焦慮,因口幹得厲害舔了舔嘴唇,望着東面越來越近的塵煙,終于道:“臣以爲……當退回江船休整。”
他性格沉穩,還是選擇了更保守的辦法。
“畢竟鄂州在我們手上,宋軍的後路已被切斷。隻須我方撐下去,有可能先崩潰的是他們。”劉元禮又道:“三方對峙,不止我們爲難。”
李瑕卻是搖了搖頭。
之前是爲了拖住宋軍主力,給史俊創造攻打鄂州的機會,他才留在這裏。
如今援軍到了,若再不突圍,之後隻會士卒越來越疲憊、糧草越來越少,就算拖死了呂文德,元軍還會源源不斷趕過來。
當斷則斷。
呂文德糊塗,那就讓他爲糊塗付出代價。
“退則緩死,進或有生機。朕不願退,五郎可願爲朕破敵?”
劉元禮望向東面那烏泱泱望不到盡頭的宋軍大陣,頓感壓力。
他有心想勸李瑕再考慮考慮。但方才還熱淚盈眶,此時豈可退縮?
“臣赴湯蹈火,誓爲陛下斬呂文德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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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中山的望樓上,宋軍能用望筒望到四五裏之外。
隻見元軍已經到了離宋軍僅有兩裏遠的距離。
望樓上的旗幟不斷揮動,提醒着戰場上的将帥們注意。
其實不用看望樓旗幟,隻看東面的塵煙,宋軍将領們也看到十分緊張。
聽得呂文德自罪了一句,文吏們紛紛趕上前,安慰起來。
“少保守衛社稷,此戰尚未敗,豈可自稱誤國?”
“少保莫驚。元人已派使者來言,并無開戰之意。隻因我軍一直未能殲滅李瑕,元人總管等不及了,故而前來。”
“倒是又說,若我軍沒有這個實力,可由他們來。”
“畢竟大宋與元廷有盟約,派人去與元軍說一聲吧,我們必能很快殲滅李逆。”
“是啊,莫落得個‘擅啓邊釁’之罪。”
“……”
呂文德聽着他們說這些,愣了愣,像是更糊塗了。
見此情形,丘通甫急得不行。
“夠了!”他擡手一指,“你們……你們眼裏還有天下興亡嗎?!”
他認爲嶽父身邊這些人不是蠢,而是壞,是爲了順着嶽父一直以來想除掉李瑕的心思才這麽說的。
大宋與元廷是有盟約,但元廷爲什麽要和大宋議和?
因爲李瑕。
如果李瑕被滅了,那盟約還有什麽用?
換言之,今日李瑕一死,元軍必掉轉馬頭直取宋軍。
如此簡單的一個道理,連他一個醫者都能看得明白,他不信這些深谙權謀之道的文吏們看不出來。
其心可誅!
丘通甫記得很早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呂大帥幕下人人出謀劃策隻爲驅除蒙軍。
不知是何時開始,讨論的是怎麽取代蒲擇之,怎麽排擠劉整、排擠向士璧,怎麽讨好賈似道,之後就是怎麽除掉李瑕、除掉李瑕。
因爲呂少保太想富貴,太想除掉李瑕了,所以周圍人也全都變了……
這種變化,更讓丘通甫痛心疾首。
“京湖精兵盡在于此,主帥重病,鄂州已失、後路被斷,居然……伱們居然還在想着先爲元軍除掉心腹大患,那搖搖欲墜的大宋社稷還能保嗎?!”
“大宋社稷”四個字入耳,呂文德轉過頭,嚅了嚅嘴,開口,說的卻不是如何應付元軍。
“那個小卒……他竟敢說我蠢?”
“嶽父,萬莫與那等粗鄙丘八一般見識。”
“竟是……連敵人也對我失望了?”呂文德也不知在看哪裏,以很低的聲音自語了一聲,“三十年從戎,呂老六再三提醒……卻連這點局勢都看不出來?”
這句話也隻有站得最近的丘通甫聽到了,略一琢磨,隐隐體會到嶽父的心情。
到底是怎樣低級的錯誤,才能夠讓對他最不抱希望的敵人都感到失望?
據丘通甫所知,這位嶽父不是沒被人罵過。
事實上,有太多人罵呂文德性子忌切而貪婪,他貪污腐化的名聲可謂人人啐罵。
但也許他覺得爲大宋社稷立下那麽多功勞,呂家的“寶貨充棟宇,産遍江淮,富亦極矣”是他該得的,罵這些,他不在乎。
但,對他的赫赫戰功,對他的能力還從來沒有人敢稍批評一句。
私德有虧沒關系,一世英名不能毀。
雖貪、雖妒,但不能蠢……
丘通甫目光看去,隻見呂文德的臉色在這短短的時間内變得更難看了,因爲暈倒轉醒,頭發都有些散亂,從頭盔中落下來。
往日沒發現他的頭發已經是灰白色的,原來看着格外蒼老。
确實是老了,糊塗了……蠢了。
“嶽父。”丘通甫上前,低聲又道:“今日已折損了不少将士,萬一真将十萬京湖精銳丢在這裏,後果不堪設想。”
他懂得呂文德那句“誤國家者,我也”是什麽意思,勸說之後,又委婉地補充了一句。
“且嶽父身體不适,不如收兵,調養好之後再戰。”
本以爲這般能勸得動呂文德……
然而。
耳畔炸開的又是一聲喝叱。
“閉嘴!”
呂文德一把推開丘通甫,罵道:“你個蠢書生懂甚?莫煩老子!”
也不知這大病之人哪來的力氣,站起身來再下令,已是聲若洪鍾。
且頑固,死不知悔改。
“去,将那該死的叛軍士卒提來!再派人去告訴元軍将領,老子馬上便能殲滅李瑕,不需他們援助。再問問他們,宋元盟約還在,怎敢進入大宋境内?速速退去。”
丘通甫一聽,見呂文德竟還是固執地要滅李瑕,不由大急,猶想相勸。
——嶽父你怎麽能犟到這個地步?
下一刻,呂文德回過頭,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淩厲而堅決、殺伐決斷。
丘通甫一駭,背上一片涼意。
“咚!咚!咚……”
忽然又聽得西面長崗嶺上戰鼓又被擂響,叛軍像是有種被宋、元聯軍包圍的悲壯,又像是有必勝的決心。
這邊呂文德性子頑固,那邊李瑕性子也烈,竟是想要一戰擊敗宋、元兵力。
丘通甫認爲李瑕不可能勝,該退一步的……哪怕是呂文德犯了糊塗,他也認爲該由李瑕退一步。
但同時,他又驚恐于這種決絕。
由此,他開始思考李瑕有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獲勝,目光一轉,落在呂文德的背上,想到萬一大戰時呂文德背疽複發……愈發驚恐。
“嶽父……不可啊!”丘通甫終于從喉嚨裏發出恐懼的顫音,“玉石俱焚……萬一……萬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