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門山。
一座新修築好的城壘立在山頭。
從漢江江畔到山間,可以看到遍地的蘆葦、荻花,渲染出了蕭蕭的秋意。
九月中旬,一隊元軍自北面驅馬而來。
爲首的是個年輕的将領,翻身下馬,大步進入城壘。
“總管。”
“戰況如何了?”
“李瑕順漢江而下,八月十五攻破均州,接着拿下陰城、谷城,殺到襄陽城下。”
“這麽快?”
“呂文煥一路敗逃,逃回襄陽城内。李瑕連着攻了八日,沒有進展。到了第九日,呂文德從南面繞過了隆中山,搶回了谷城。截斷了李瑕的退路……”
年輕的蔡州總管名叫百家奴,乃是唆都之子。
當年商州一戰,唆都死在宋軍手上,百家奴便承襲了父職。
此時他一邊走一邊聽着戰況,一直登到了鹿門山的山頂,極目遠眺,望到了襄陽城。
“地圖拿來。”
眼前眺望到的地形與地圖上的地形一結合,百家奴才對局勢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漢水從西向東流到襄陽,拐了一個彎,從北向南流。
鹿門山就在漢水東岸,再西邊是襄陽城,李瑕則在襄陽城的西邊進攻。
“被呂文德截斷了退路之後,李瑕駐紮在卧牛鎮。”
百家奴接過望筒,遠遠能望到漢江上的戰船密布,但并不能望到更上遊的李瑕的水師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地圖,道:“說說卧牛鎮的地勢。”
“卧牛鎮的北面是漢江,南面是隆中山。”
“就是諸葛亮在的那個隆中山?”
“總管知道諸葛亮?”
“隆中對,天下三分。”百家奴用流利的漢語說道,“當今不會天下三分,大元很快要滅了這兩個小國。”
“宋人弱小,又還在内鬥,不配三分天下。”
“繼續說吧。”
“卧牛鎮這地方兩面環山、一面臨江,隻有東面對着襄陽。李瑕也沒想到呂文德放棄船隻,隻率領步卒穿過了隆中山。他的後路被呂文德斷了,如果渡到漢江北岸棄船而逃,也許能逃回漢中,但李瑕沒有,現在已經被包圍了。”
“兵力呢?”
“李瑕算上後勤,應該不到兩萬人。襄陽呂文煥有三萬兵力,呂文德至少帶了六萬人來支援。不止這些,還有援軍正在陸續趕來支援。”
“這麽多?”百家奴訝然,其後沉吟道:“呂家兄弟這是下決心要留下李瑕了。”
“一定的,我們攻打襄陽這麽多年。就是因爲水師不足,不能從水路上斷絕宋軍的支援。李瑕的水師更弱,卻敢孤師深入,這次終于要死在呂家兄弟手上了。”
“李瑕這些年打了不少勝仗,沒想到一攻宋,還是被拖住了。”
“蒙古擅攻,宋國擅守。趙氏看起來軟弱可欺,但就連我們大蒙古國攻了那麽多年也沒攻下。”
作爲在蔡州與宋軍對峙多年的元軍将領,百家奴對與宋軍交戰之事也很有感觸,道:“宋國很爛,卻像是一潭爛泥,一腳踩進去就拔不上來了。”
“就是這個道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折在這潭爛泥裏了。”
其實這些蒙古将領都知道,折在宋國的就有窩闊台汗的繼承人闊出、蒙哥汗本人。
好在這次是輪到李瑕了。
“李瑕才剛剛登基稱帝就被包圍在襄陽,消息傳到關中,其治下會大亂吧?”
“當然,我們已經火速傳信給河南經略府,調動兵馬拿下關中。”
“好!”百家奴道:“我帶了三千騎來,李瑕若要逃,我随時追擊。”
“不急,先‘坐山望虎鬥’看呂文德消耗吧,等李瑕死了,我們還得與宋人争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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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漢江,襄陽城内城外正一派忙碌。
岚橫秋塞,山鎖洪流。
千丈長的鐵鏈在江面上被拉開,阻擋着叛軍繼續順江而下。
城頭上沉重的砲車還在調整方向,民兵們搬運着木石。
戰船趨往北岸。
北岸還有一個宋軍的重鎮,樊城。與襄陽一北一南立于漢江兩岸,夾擊着上遊的來犯之敵。
旌旗招展中,樊城城門大開,步卒們出了城,向西而去。
“奉呂将軍命令,增援漢江北岸,嚴防李逆突圍!”
“圍剿李逆!”
“平叛有功者,重重有賞!”
這些步卒向西行軍,離開了襄陽、樊城地界,漸漸能看到漢江上停泊的叛軍的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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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言楷站在樓橹上望去,見到北岸的宋軍越來越多,歎道:“現在就算陛下決意棄船向北走,也沒有機會了。”
“陛下不打算逃,他們卻封堵住陛下的逃路,把兵力用在沒用的地方相當于浪費兵力。”
應話的是負責護衛李瑕的選鋒營将領霍小蓮。
房言楷一聽,就知道這種論調是出自何人之口,不由又歎了一口氣。
“太深入了啊。”
霍小蓮敷衍地點了點頭,不太理解這些文人的憂慮。
房言楷又問道:“待陛下過來,你随我一同勸勸他,可以開始突圍了。”
霍小蓮如果要答,他隻會說“房相公無權吩咐我”,顧忌到對方的面子,遂并不回答,隻好岔開話題。
他近來在學兵法,遂問道:“請教房相公。都說蒙軍強、宋軍弱,但我随陛下在西域與蒙軍對敵,常常可以速勝。爲何攻宋卻感到……仗事難打。”
“宋軍擅守啊,便是強如蒙古亦是攻宋三十年不下,常常大敗。而蒙軍不守城池,好野戰,當然勝也是速勝,敗也是速敗。”
“蒙軍不守城池……”
話到一半,忽然尖銳的示警之聲響起,可見到西面已有狼煙沖天而起。
戰事已在西面開始,呂文德自從包圍李瑕之後,每日都有進攻。
攻勢雖不猛烈,但呂文德的目的在于燒毀戰船與糧草、使他們難以長期支撐。
“宋軍又進攻了。”房言楷大急,忙道:“别讓陛下再上來了。”
李瑕才走出船艙,聽得動靜,卻還是不慌不忙地向這樓橹上的高台走了上來。
“陛下,宋軍有砲石,高台危險。”
“萬一像蒙哥一樣被砸下去是吧?”李瑕道,“不要緊。”
“陛下既然還記得蒙哥,還請引以爲戒。舍萬乘之軀而逞小勇,古人所不取也!”
“已經沒有上戰場了,房卿也知道,這一仗我們是以穩妥爲重……望筒給我。”
李瑕顯得很從容。
旁人隻當他是故作鎮定,可事實上被包圍之後他還常常有心思躲在船艙裏陪閻容與唐安安,仿佛是來幸遊襄陽一般。
當然,自信與狂妄之間的界限常常容易被模糊,倘若李瑕真的被呂文德殲滅于此,他所有的後手與布置就全都無用了。
隻有成敗才能論英雄。
房言楷的憂慮并非沒有道理,事實上這日便有幾艘小船殺破了唐軍的防線,直沖到了李瑕的戰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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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文德是棄了船隻從陸路繞到唐軍的背面,隻搶下了上遊諸城的船隻百餘艘,因此隻能通過岸邊放箭、造浮橋接舷戰、從上遊抛下巨木等方式與唐軍交戰。
但他搶下了谷城縣、有地利上的優勢,兵力又是三倍于李瑕,開戰後漸漸便占據了上風。
唐軍負責最西面防線的将領是王荛,左支右绌,終于在宋軍的強攻下被撕開了防線,讓宋軍的小船沖到了陣中。
宋軍不由士氣大振,一片歡騰。
一艘戰船上,大宋宜城知縣阮承恩見此情景,大爲激動,拔出佩刀,喊道:“平賊!李逆假天子恩幸,禍亂天下,殺之!殺之!”
當年吳曦叛亂,蜀地仁人志士奮起反抗。如今李瑕再叛亂,遭過大屠殺的蜀地已沒有那麽多仁人志了。
但荊湖還有。
阮承恩自幼飽讀詩書,學的是忠君報國,自是容不下李瑕這種亂臣賊子。
這次,呂文德率師讨逆,路過宜城,阮承恩散盡家财招募兵馬追随呂文德平叛,并且在占有下谷城後日夜督促,改造了他腳下這一艘戰船,并在戰船上造了砲車。
終于,竟是真讓這位文官知縣率部沖過了唐軍的防線,他站于船頭看去,唐軍中最大的那艘戰船一點點出現在了前方。
“李逆就在那裏。”
“裝砲!裝砲!砸毀李逆的戰船……”
很快,大石頭、瓷蒺藜火球紛紛被裝在砲兜上。
阮承恩大爲激動,親自沖到船頭,以佩刀指着李瑕的戰船。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
“轟!”
一顆炮彈砸了過來,巨力把阮承恩的腦袋擊得瞬間粉碎,血肉亂濺。
炮彈卻還在向前,“嘭”地把這艘小戰船擊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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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岸邊,宋軍才建好一座巨大的砲車,正準備裝上巨石抛射唐軍戰船。
呂文德則站在一座小山上,用望筒觀察着戰場。
視線裏,他看到一艘己方戰船已逼近李瑕的主戰船,卻忽然四分五裂沉入江底。
“怎麽回事?”
他擡起望筒,尋找着宋軍是用什麽毀掉了那艘戰船。
“轟!”
又是一聲巨響,視線一晃,隻見漢江岸邊那座砲車突然被擊成了碎片。
一道血霧在戰場上爆開,慘叫聲此起彼伏……
宋軍士卒大驚不已,紛紛退開。
“轟!”
又是一輛砲車被擊碎,吓得更多宋軍士卒流水一般向後湧回來。
鳴金聲迅速響起。
唐軍的船隻向北岸推進,繼續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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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麽?”
這是呂文德倉促退回大營之後問的第一句話。
“爲什麽?李逆有這等厲害火器,爲什麽攻襄陽的時候不拿出來?!”
他确實是會打仗的,馬上就察覺到了戰場上的關鍵之處。
不待諸将、幕僚們回答,他已又道:“狗猢狲不會是爲了引我們來吧?”
“聲東擊西?”
“不會吧?李逆的兵力、船隻就那麽多,最重要的是,除了他與姜才,還有誰能單獨領一路攻宋?”
“派騎兵從大理繞道,走阿術當年的路線?”
“不可能。元軍馬上就要兵逼關中了,李逆拖不久。”
“他隻能以水師攻宋,陸路太慢了,不待他兵馬趕到,他已經被滅了。”
“許是這火器他也不多,隻用于保護他的安危?”
“有可能……”
正當衆人皆以爲呂文德太過多疑之際,忽有人想到了什麽,問道:“李逆麾下最厲害的水師将領……不該是史俊嗎?”
“史俊?”
“史俊?”呂文德回過頭,眼中泛起一抹精光。
“不錯,當年馬湖江一戰,叙州知州史俊以三千水師尾銜而擊兀良合台,以一擊十,此人不僅善戰,還了解大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