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丹江口上遊六十餘裏處,有一大湖,名爲漢丹湖,湖面開闊,唐軍水師便是駐紮于此。
還未到傍晚時,随着一聲聲呼喝,有大大小小的船隻掉頭駛離了這片湖面,重新駛進漢江。
“風向正好,挂滿帆啊!”
有水手一腳踩着木箱子,正拿着一塊大大的月餅咬了幾口。擡眼一看挂在長竿上的伣被風吹往東面了,連忙把嘴裏的月餅硬塞下去,把手裏的半塊餅子放回袖子裏,呼喊起來。
“出發啊出發,到均州城裏過中秋啊……”
一艘艘戰船就這樣駛離了漢丹湖。
到傍晚時分,湖面上原有的船隻便隻剩下一半。
李瑕稱帝之後,似乎變得謹慎了很多,沒有親臨戰陣去攻打均州。
因此,他那艘最大的樓船依舊停泊在湖中,由衆多戰船拱衛着。
負責統率中軍的戰船上挂着“唐武定軍都統制何泰”的大旗。
更遠處則是後軍,最大的一杆旗上書着“唐洋州防禦副使王荛”字樣。
唐軍中排得上号的幾個水師将領都在這裏了。
站在樓橹上望着最後一艘戰船消失在視線之中,漢丹湖與漢水的交界處漸漸隻剩下半江瑟瑟半江紅,李瑕轉身,走向船艙。
他身後還跟着一名起居舍人,自稱帝以來就一直跟着他,記錄他的言行。
起居舍人規矩頗多,據說記錄的内容連天子都不能過目,李瑕卻基本不管這些規矩,常常将他趕開。
今日見年輕的天子不是召見大臣,而是走向休息的艙房,這位起居舍人便自覺地要告退。
“跟着吧。”李瑕忽然叫住他,道:“等我吃了飯再走。”
“是,陛下。”
長廊那邊,侍女妙岚探頭看了一眼,匆匆轉回艙房,隻見閻容與唐安安正在準備酒菜。
妙岚急着想要開口,被閻容杏眼一瞪,隻好雙手扣在腰間先行了一禮。
“甯妃娘娘。”
她以前是臨安宮城裏的宮女,見過大場面,心底其實覺得主人這個甯妃的身份有些寒碜。李瑕稱帝太快了,有些排場沒擺到,難免有種過家家似的感覺。
置身于長安那又小又簡陋的所謂“皇宮”中,妙岚有時恍然會以爲自己在什麽山賊土匪的窩裏。
但閻容偏偏就喜歡被喊甯妃,也沒個辦法。
之後妙岚又轉向唐安安,一行禮,喚道:“淑妃娘娘。”
唐安安低下頭,因還沒有習慣這種稱呼,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覺得自己出身賤籍,配不上被冊封爲妃。
當時在長安城确實有許多文官反對李瑕冊封她,是李瑕一力将反對的聲音壓了下去。
而群臣更反對李瑕冊封閻容,但與唐安安不同,閻容坦然接受了冊封。
閻容了解李瑕的實力,也了解趙宋看起來錦繡繁華其實骨子裏已開始爛了,因此雖出身奢豪,反而不以那種排場爲意。
她很自信,一點也不覺得寒碜,每次聽人喊“甯妃”,她都忍不住抿嘴笑起來。
“說吧,陛下可忙好了過來?”
妙岚偷偷撇了撇嘴,暗道這“陛下”可不太像皇帝,嘴裏應道:“是,過來了,起居舍人還跟在陛下後面呢。”
“知道了。”
閻容聽了,略略一思索,附耳對唐安安說了幾句。
“一會陛下過來,寫詩與他談論……”
~~
船隻又大又重,停泊在湖面上很穩,但船艙中微微有些晃動。
唐安安執筆在宣紙上寫到最後幾個字時,李瑕走進了這間大艙房。
“愛妃在練字?”
“陛下……”
閻容與唐安安連忙一起行了個萬福。
兩人都是絕色,一人妩媚一人清雅,李瑕的目光卻是落在了宣紙上,看着那才寫就的詩句,有些出神地念了一句。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跟在李瑕身後的起居舍人正站在門邊捧着那起居注目不斜視,聞言不由耳朵一動,連忙拿起筆,開始記錄。
同時,還能聽到他的皇帝陛下在晚宴前的閑談。
“愛妃懂朕的心思啊,劉禹錫這首詩,你們可知朕最喜其中哪一句?”
“臣妾猜,該是‘今逢四海爲家日’一句?從此天下一統,四海統一。”
“繼續說。”
“劉中山單選西晉滅吳一事爲詩,耐人尋味,他寫吳國,又着重寫吳國的王氣,千尋鐵索與險峻地勢都不足爲恃,吳王昏聩,必然覆滅,天下終将一統。古來如此,如今陛下滅宋亦是如此。”
“不錯,此戰,分裂天下、偏安一隅者必将滅亡,四海必歸一家。”
“原來陛下早有把握。”
“陛下親征,未帶皇後或貴妃、賢妃,偏隻帶了我們倆姐妹,必是想讓我們再見見臨安親友,君恩深重。”
……
那邊,起居舍人落筆飛快,記錄了一會兒之後,才停下筆,便聽李瑕道了一句。
“你先下去吧,今日中秋,拿幾塊月餅。”
“謝陛下恩賞。”
他躬身領命,雙手接過一盒月餅,退出艙房。
穿過長廊,下了階梯,之後在一名名護衛們的注視又下了三層階梯,終于離開了這座防衛森嚴的樓橹。
走到船舷,與一名水師校将打了招呼,便有士卒架起木闆,讓他走到了與這艘主戰船接舷的另一艘大船上。
這般走了好一會,他才回到自己所住的艙房。
到這裏,護衛也就沒那麽嚴密了。甚至還能隐隐聽到水手們聚在一起說話的聲音。
這位起居舍人立即在桌案邊坐下,顧不得船艙的微微晃動,提筆,把方才潦草記錄的起居注重新寫好。
“淑、甯二妃皆臨安人士,帝攜二妃于側禦駕親征趙宋,衆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語露軍機一戰可定臨安……”
細細的筆尖如龍飛鳳舞,好不容易記錄完這一段,他擱下筆,滿意地點了點頭,心想隻要這一場大戰得勝,今日記錄的這段起居注怕是可以引用到國史當中,成爲一段典故。
有人敲了敲艙門,送了酒菜進來……
~~
夜幕降下,天上一輪明月圓得像是銀盤。
李瑕用過飯,便由閻容與唐安安陪着,坐在那等着戰報傳回來。
“陛下怎就确定會有人想辦法偷看那本起居注,還把消息傳回宋廷?”
“我本是宋臣,我治下有一大半人原本也都是宋臣。我一稱帝,必然有很多人不支持,有的人直接攤牌,但一定也有很多人潛藏在暗中,找機會助宋廷平亂。”
沒有旁人在,李瑕便顯得随意了很多,說話也完全不似飯前那般嚴肅。
“這消息早晚會傳出去,現在還沒什麽用。但等戰事到了後面,卻會給趙宋帶來莫大的心理壓力。”
說是小事,但氣勢很多時候都是由小事堆疊起來的。
隻能說是提前做準備吧。
閻容打趣道:“陛下決意滅宋,到時已不是趙宋君臣求和就能了結的了。”
李瑕笑了笑。
也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眼下的水師實力還遠遠不足,一戰滅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需要不停地制造假像。
以求後面能夠吓唬住人。
但這些隻是錦上添花,真正的關鍵還是看戰場上能否取得勝利。
他表面平靜,心裏也有些焦急。雖有兩名絕色在側,這夜卻還是起身到地圖前,繼續分析戰事。
終于,透過窗戶望到了岸邊有幾點火光由遠而近,像是有探馬歸來。
“報!捷報,捷報……”
一會兒之後,李瑕趕到船頭。
“陛下!大捷,兩位張将軍攻破均州,呂文煥已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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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鈎了。”
連夜召開的軍議上,房言楷情緒激動了些,道:“呂文煥不僅是想擋住我軍的攻勢,還想吸引陛下深入,他想設伏包圍陛下。”
“僅靠呂文煥的兵力,守襄陽可以,不足以包圍我軍。故而,他必定會請呂文德增援。”
“對,對,呂文德也會來。”
房言楷端起了兩支燭火,擺在了地圖上。
“他們料定了我們攻宋的路隻有兩條。那首先還是會增援江陵府,以保證姜才不可能突破長江防線。”
“而呂文德必會親自率軍北上,由漢江支援襄陽……”
“不。”李瑕搖了搖頭,道:“他不會支援襄陽,那樣包圍不了我。如果我是他,我會……”
他指向地圖,接着道:“我會抛下船隻,急行軍繞到李瑕背後。”
“那,宋軍的兵力調動可以确定了?”
“水路就這兩條,基本上不會有太大的出入。”
“……”
又議了一會,将這些推演細化,房言楷反而有些緊張起來,自語着喃喃道:“垂釣者别翻了船才好啊。”
說完,他向李瑕一揖,又道:“請陛下萬莫追得太深,能吸引出呂家軍兵力即可。”
“傳我命令便是,追擊呂文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