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河由南向北注入漢江。
江面上,一艘艘戰船正在順江而下,高挂着“唐”字的軍旗招展。
“噗通!”
又是一個鐵錨被抛入江水之中,船隻的速度愈發慢了。
前方就是均州了。
時間将近中秋佳節,對于處在異鄉的唐軍士卒而言,天時、地勢都不算太好。
而且漢江兩岸都是秦嶺的高山,他們擔心遇到宋軍的埋伏,不得不減緩行軍速度,好讓探馬先行打探路況。
有探子乘着小船抵達大船,努力攀上船舷。
“有軍情報陛下……”
“核驗腰牌。”
船艙中,李瑕正在聽房言楷分析他稱帝之後各地的反應。
“陛下稱帝至今還不到一個月,本就是最容易動蕩之際,卻偏偏立即興師伐宋。自然會有不少人不願馬上與故國爲敵。”
房言楷說到這裏,迅速地打量了一眼李瑕,見他神色平靜,顯然是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
“我知道。”李瑕的眼睛雖然還盯在公文上,卻像是知道房言楷偷瞥過來,道:“做事哪有一直順風順水的。要所有人都支持我稱帝,本來就不現實。”
“陛下,還請注重稱呼。”
“不要緊,繼續說吧。”
“是,各地州縣都有官員緻仕,各地軍中也出現了不少逃兵。”
“沒有殉節的?”
“應該沒有。”房言楷歎道:“開州有個推官上了吊,死活要回江南,無奈之下放回去了,類似這樣的有三十六人。至于地方上,怕是有些當作命案處置了。”
“嗯,軍中有叛亂嗎?”
“至少報上來的沒有。各地逃兵加起來大概有一千七百餘人,因不願與宋交戰,請命解甲歸田者有近三千。”
“比我預想中好些,稱帝叛亂沒流血……想必隻能說是沒太多流血,算是自古少有了吧?”
“絕無僅有。”房言楷語氣确鑿。
李瑕點了點頭。
他知道地方上必然有瞞報,真相是他稱帝時治下絕對有人因爲反對他而死。
但地方官員、将領們能夠壓得下來,算是不錯了。
莫說是現在這個時代,便是到了李瑕前世,那種受根深蒂固的思想影響的還大有人在。
他便聽說過建國後有某些大文人固執地跑往異國他鄉,最後凄涼地死在地下室裏。
必然會有這樣的人。
李瑕哪怕懂得很多更先進的東西,當世識字的人都沒幾個,官員都不夠,他又如何一步到位改變所有人的思想?
那就普及教育?
可誰種地呢?
十年樹木,百年才樹人。
因此,李瑕一直在做的是去适應這個時代,而不是當上皇帝就按他自己想的來,把一些超前數百年的制度理念硬生生套在當世人身上,成爲世人的枷鎖。
“這次稱帝後的反應,确實遠好過我意想之中。唯一擔心的是雲南路的易……”
正說到這裏,戰報送來。
“陛下。”
“進來吧。”
“報,前方已發現呂文煥的旗幟……”
房言楷微微一歎,開始整理着桌上的書冊,爲李瑕攤開地圖。
他如今已升了官,遷爲這新的唐朝廷的中書侍郎……大概相當于宋廷的參知政事。
要知十年前,他不過才是一介小小的縣主簿,一轉頭卻進了中樞。
也隻有造反能實現這種升官的速度,而且還是因爲房言楷是最早幫助李瑕的老人,且能力不俗。
若在大宋朝廷正常升遷,再有三十年也無用,他是不可能任參知政事的。
房言楷也曾想過忠心于大宋社稷……真的。倘若李瑕隻能給他一般意義上的榮華富貴,他很可能會義正言辭地拒絕。
但這是步入宰執之列,是他平生志向。
當利益大到能滿足一個人整個人生的追求,那君臣綱常也是可以颠覆的……
“這一仗房卿如何看?”李瑕聽過戰報後問道。
“陛下自有定計,臣拾遺補阙一二。”
房言楷很謙遜,欠了欠身,用一隻手攏住另一隻手的袖子,在地圖上指點起來。
“呂文煥親自趕到均州防守,可見陛下的戰略都還順利。但臣隻想提醒陛下,倘若呂文煥佯敗引誘陛下追擊,懇請陛下萬莫冒險太過深入。”
李瑕笑了笑,道:“放心吧,出發前都答應過衆卿了,這一場仗我要用穩妥的打法。”
房言楷稍稍松了一口氣,一思量,卻發現李瑕根本就沒有正面回答。
于是他又道:“臣擔憂的不是呂文煥,甚至呂文德誘敵深入,包圍陛下。而是萬一他們提前提醒蒙元。”
在地圖上的丹江口的下遊之處,手指劃了一個圈,房言楷又點了點潼關等幾處防線,道:“一旦蒙元得知陛下被包圍在此,必聞風而動,瓜分戰果。”
“房卿認爲呂家兄弟會透露消息?”
“當他們沒有信心擊敗陛下,必引蒙元爲援。”房言楷撚着長須,又道:“臣不妨設身處地從趙宋朝廷推測當前局勢……”
“也好。”
“陛下出身帝胄,戰功卓著,複興大唐,早晚必将取趙宋而代之。于宋廷而言,陛下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至于蒙元于宋廷而言,不過胡虜而已,胡虜難以統治中原,最多如遼、金一般割據一方……”
李瑕微微歎息了一口氣。
他知道元朝會滅宋、統一天下。
但當世也隻有他一個人會這麽想。
這是一個他非常容易忽略的認知差。
很多時候,李瑕會無意識地以爲哪個宋人會站在自己這邊,以爲他們能意識到忽必烈的威脅。
但不是。
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帶着現代人的意識去想當然地認爲古人什麽怎麽想,非常危險。
李瑕一直提醒自己這很危險,但他有時還是會忘了。
這次,他想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宋廷的鬥志,讓宋廷求和、承認他的帝号、給出好處……他考慮這些的時候,是考慮到了宋、元之間相互牽制的關系。
但,可能考慮得有所偏差。
房言楷的提醒确實有道理。
“陛下萬不可低估宋、元聯合出兵的可能性。有些戰術,在臣看來還是冒險了。”
“……”
戰船就這樣緩緩行駛在漢江上。
親征的李瑕仿佛比以前惜命了許多,雖說是順江而下,卻根本沒打出順江而下的速度優勢。
到了八月十三日,唐軍都還未抵達丹江口的戰場。
似乎想過了中秋節再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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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會是想在中秋夜偷襲宋軍大營吧?”
最前方的一艘戰船上,張順觀望着前方的江水,向張貴低聲問了一句。
兄弟二人是這一戰的先鋒将領,雖都是身材矮小,隻披着輕便的皮甲,但站在搖晃的甲闆上就如釘住一般。
“中秋夜偷襲?”張貴反問道:“大哥一說我才知原來還有這樣的辦法。”
“太容易被敵方猜中了。”
下一刻,有軍令官趕上來,将一封密令遞在張順手裏。
張順快步趕到一邊,打開軍令一看,臉色一訝。
他認爲這麽打是不妥的,卻是二話不說,大聲喝道:“末将領命!必定破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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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偷襲,呂文煥想必很容易猜到吧?”
“是啊,他們看我以前喜歡偷襲,會覺得很容易猜中我的心思。”
下達了軍令之後,李瑕與房言楷談及這一場交鋒戰,都顯得非常平靜。
房言楷撫須道:“那隻看呂文煥會不會故意敗上一場、吸引陛下深入了?”
“嗯,他貪不貪心,上不上鈎,從這第一戰就能看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