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被撕開。
随着被抽出的信紙一同掉落的是一張被折起的地圖。
聞雲孫還沒看信,拾起地圖打開,一眼就知道這是李瑕的來信。
他确實當李瑕是故交,但他認爲以李瑕秦王之尊榮、叛逆之野心,未必還當他是故交。
而之所以能通過地圖一眼做這樣的判斷,因爲這種囊括了黃河九曲的地圖江南這邊極少使用。
用也用不到,河套距臨安五千裏之遙,而三京尚未收複。
然而,再仔細一看,地圖上标注着的紅色、黑色的箭頭,分别從九原城、興慶府出發,交鋒在漢時的朔方郡附近。
鄧剡湊過來一看,驚住了。
“李逆這不會是取了興慶府吧?”
蓦地,一句詩詞泛上腦海。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若說嶽飛詞裏的賀蘭山是典故,如今卻是真的實現了。
鄧剡再想到百年的屈辱,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心中想着如果真是大宋做到了這個地步該有多好。
“在攻取河套……他還在攻取河套。”
聞雲孫喃喃自語一聲,莫名地就紅了眼。
他深吸了幾口氣,平複了心緒,翻開了李瑕的信件看了起來。
“宋瑞吾兄見字如晤。歲末,李可齋公揮師五萬,攻克興慶府,收複失地,此誠可喜。年初正欲趁勝追擊,長驅河套,此戰幹系重大不言而喻,然朝廷何以此時與蒙虜議和?如嶽武穆軍至汴梁之朱仙鎮而紹興和議之舊事……”
看到了這裏,聞雲孫停了下來。
他已大概能明白爲何蒙元會在這個時候與大宋議和,心想朝廷此時該做的是派出重臣再去與李瑕好好談一談。
沉思了片刻,他繼續往下看去。
之後說到了宋廷派往長安的使者被蒙人所殺,由此可見蒙元已經心虛,更不可輕易許和。
再往後,李瑕直言不諱地反問了宋廷這般行事是否因爲忌憚他,并給出了他的承諾。
“唯盼收複燕雲之日,猶爲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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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對賈似道說的是“先掃胡塵,而後統一天下”,對聞雲孫說的話意思也一樣,都是表示想要先滅元、再滅宋。
隻不過給聞雲孫的信上說辭顯得更含蓄,如果沒有繼續深思,仿佛是李瑕在向宋廷表忠心一般,把他個人的造反野心隐藏在大義後面。
另一方面,李瑕沒有說如果宋廷非要一意孤行的話要如何。
但“收複燕雲”擺在“宋臣”前面,哪怕宋廷與蒙元議和,他也要收複燕雲。
換言之,宋廷的議和不代表他。
聞雲孫遂明白過來,宋、元盟約一旦訂立,便是李瑕造反稱帝之日。
他猛地一個激靈,再看向李瑕送來的那份地圖,忽然發現它有些不同。
“雲南路?甘肅路?他把治下劃爲六路了?”
再凝神一看,地圖上李瑕治下的疆域似乎與宋廷的疆域還是不同顔色的。
就疆域而言,那六路之地已與大宋餘下的十二路一般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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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吳澤正把一份名單交給韓祈安。
“韓相公過目,這是我們聯絡的宋廷臣子,不論是在朝的還是罷官的,算時間,這幾日該已都收到信了。對了,包括賈似道在内,其中有些人是王上親自聯絡的。”
韓祈安接過名單,從上到下掃了一眼,沉吟道:“怎麽沒有王堅将軍?”
“姜飯說,從去年開始,王堅将軍身子骨便不太好,遷居臨安城郊歇養。因此并未傳信于他。”
“王将軍本該是主戰派的大梁。”韓祈安自語着,歎道:“既然如此,也強求不得了。”
吳澤道:“哪怕王堅将軍出面,隻怕也……”
他是臨安來的,更了解王堅的處境,稍作沉吟之後,繼續道:“宋廷的主戰派已式微,便如王将軍一般,名義上是榮養,實則毫無實權。”
“明白了。”韓祈安看過名單,道:“這些人能否阻止宋、元議盟,我心裏有數了。”
“那便好,王上帶郭守敬往黃河巡視一趟,說臨安之事我們能做的都做了,結果如何,請韓相公做好準備便是。”
“今夕不同往日。”韓祈安感慨道:“這次宋、元議和之事,反而讓我發現王上真的有實力了……”
他的父親和女兒都曾随李瑕北上,最了解李瑕是怎麽起勢的。
曾經是生死掙紮,樁樁件件事都要親曆親爲。
到了如今,事關三個國之間的邦交,李瑕也隻是寫了幾封信而已。
不是說寫了信就能阻止宋、元和議甚至結盟。而是李瑕的幾封信就已經勝過别的任何手段了。
秦王的表态足夠影響甚至說決定宋的命運,如果這樣都不能改變宋廷的決策,那隻能說占據了整個江南決策層的利益集團鐵了心要聯合蒙元了。
最重要的是,若事不可爲,做好了應對準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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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紹運河。
運河由錢塘江接蕭山、紹興,這一帶水網發達,船隻往來不絕。
正月二十二日,一隊官船正由北向南而行,主船上,賈似道正帶着狐朋狗友一邊狎妓一邊賭錢。
運河河水平緩,船隻又沉,艙房裏一點搖晃也感覺不到,倒像是到了青樓賭坊一般。
今日玩的是打馬。
案上擺着張大棋盤,畫了一圈的小框,書有“赤岸驿”“函谷關”“骐骥院”等名号,每人有二十枚棋子,稱做馬,通過擲骰決定各樣走法。
“哇,賈相公好厲害,又赢了呢。”
“哈哈,賭博之戲,我平生少有輸,何也?唯精而已。”
“奴家也想和賈相公一樣精,教教奴家嘛……”
“平章公……平章公……”
一片歡笑聲中,有仆役連續喚了好幾聲,賈似道才不耐煩地轉過頭,道:“何事?”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正是醺醺然最開心之時。
“新任的尚書左司郎官聞雲孫在岸邊求見平章公。”
“是嗎?”
有一瞬間,賈似道眼中泛起了鄭重之色,但很快又消逝,他哈哈大笑着,繼續摟着美人打馬。
“平章公,是否……”
“滾蛋,讓他滾蛋。”
賈似道一揮手,再也不理會此事。
他很清楚聞雲孫追上來是要說什麽,他也很清楚他放手不管的後果。
一旦與蒙元訂立和約,而且是喪權辱國之和約,李瑕必反。
這次是再無餘地的公開造反,把大宋最後一塊遮羞布扯下,撕碎。
但想要阻止這一切,他賈似道必然會與呂文德翻臉。
爲了暫時穩住早晚都會反的李瑕,付出這種代價,太大了。
他不可能付出這種代價……
岸邊,風塵仆仆騎馬趕來的聞雲孫、鄧剡被護衛趕走。這無奈的一幕在繁忙的運河上顯得那樣不起眼。
船隻繼續南下。
三日後,賈似道離開夾溪,轉陸路回了天台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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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山,桐柏宮。
風吹過金庭湖,南面有醴泉,東側則是女梭溪自北往南萦流而過。
女梭溪發源于玉宵峰,峰山有一小潭,乃傳說中的天台山三十六名潭之一。過去每逢有旱天時,一代名道士紫清明道真人白玉蟾往往會到這個小潭跪拜祈禱,可見它不凡之處。
白玉蟾乃是道教南宗的創立者,因生性嗜酒,逝世時享年九十六歲……
玉宵峰上有玉宵宮,因比桐柏宮的位置更高,更不便,隻住着一些女冠。
小潭邊有一亭台,亭台上題着一首白玉蟾當年留下的詩。
“滿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劍一杯茶。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惹人間桃李花。”
清晨時,有琴聲響起,女冠打扮的王翠煮了清泉水,沏了一壺茶,擺在案幾上,等撫琴人喝。
忙完這些,王翠起身,向山峰下看了一眼,遠遠便望見有一大隊人正走向桐柏宮。
“真人,賈相來了。”
待那并不好聽的琴聲停下,案上的茶也溫了,撫琴的女冠捧着茶杯,一口就将那香茗咕噜咕噜灌完。
“走吧,去迎一迎他……”
一條山路沿着女梭溪通向桐柏宮,幾個女冠下了玉宵峰。
王翠遠遠便看到桐柏宮裏有幾個身影沖出來,迎上了賈似道,不由有些出神。
有一瞬間,她以爲是陸小酉又帶人來刺殺了……
但走近了一看,卻發現那隻是幾個文人,像是在争執着什麽,揮舞着手臂,十分激憤的模樣。
她越走越近,終于聽得前面的争吵聲。
“賈平章你分明能阻止此事……”
“從‘奉表稱臣’到‘叔侄之國’再到‘伯侄之國’,我大宋與金國的和議哪次不屈辱?金人說和就和,說戰就戰。直到先帝端平北伐、滅了金國,從此才挽回國威。如今官家若再屈從于蒙元,對得起先帝嗎?!”
“你們懂什麽,來人!拿下……”
王翠聽着這些,轉頭向身旁的另一名女冠看去,便聽到了一句輕聲呢喃。
“先帝唯一留下的,也隻有這點功績了。”
王翠聽了,莫名地有些爲先帝心酸。
皇位沒能留給血脈,寵妃走了,公主沒了,唯一剩的也隻有當年以金哀宗的屍體在臨安祭祖以雪靖康恥的功績了。
如今朝廷若再次自降國威,那真是連這點功績也灰飛煙滅,落得個空空落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