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鼓響亮。
有人收起了戰船上的跳闆。
大戰船緩緩離開候潮門碼頭。
江風将那面“大宋平章軍國事”的大旗吹得烈烈作響,也吹動着賈似道的大紅披風。
遠處觀潮台上的人們歡呼着,抛下花瓣,爲出征的将士送行。
他們生活在臨安内城,感受不到鄉野農民的生活,那種米價騰飛又因和籴而吃不到糧的累與餓,那種本該爲公田法所救最後卻被公田法奪走最後一畝田的苦與痛。
臨安居民感受到的還是大宋的強盛。
三京已收複其一,這次賈平章出征,也許将洛陽、開封也收複了呢?
他們才不管這樣的想法實不實際,真要賈似道一點一點地和他們說戰略,沒人要聽。
反正慶符小縣尉八年間收複關隴,平章公出馬更要戰績斐然才行。
“收複三京!凱旋而歸!”
“……”
賈似道站在船頭上享受着歡送,但當聽到了那些呼喊,不由皺起了眉。
他懷疑是哪個狗猢狲在故意捧殺自己,又覺可能真是百姓的心聲……分不清了。
這些年官越來越高,他也越來越搞不懂他們是怎麽想的,有時真心想施仁政讨好他們,結果還是罵聲一片,換來更多人罵他是奸黨。
街頭巷尾,這兩年多了很多奇怪的民歌,偏查不到幕後主使,讓人懷疑是百姓自發編的。
此時再聽到這種收複三京的要求,賈似道失了興緻,轉回船艙便去解身上的甲胄,嫌勒得難受。
“平章公,這是襄陽的急信,緊趕慢趕才在開船前一刻送到的。”
賈似道接過信看完,收了,又接過一杯茶喝着,沉思起來。
旁人看着他,依舊是雲淡風輕,但船隻晃動,茶水灑在他身上他也并未察覺。
良久,終究是唾罵了一句。
“驢牛射出來的賊王八,狗入的鳥猢狲。”
這罵的是董文炳。
他賈似道這些年鬥過了謝方叔、丁大全、吳潛、程元鳳……哪一個不是老謀深算?但智計上他從來沒輸過。
這次卻中了一個土鼈的計,難免生氣。
他氣量真的不大。
“平章公……”
“派個人去洛陽,把董文炳的腦袋帶回來給我蹴鞠。”
“這……是。”
賈似道這才消了氣,将那灑得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推,起身,向船艙外走去。
“回師。”
“平章公,官家親自爲你壯行,滿城百姓都在看着……”
“否則如何?情報錯了,我去讨伐我大宋冊封的秦王不成?”
賈似道對董文炳氣量狹窄,對自己卻很豁達,自語道:“情報錯了,漢武帝誤以爲李陵教匈奴爲兵,族滅其家……險些鑄成大錯。”
搖頭笑了笑,他繼續往外走去,吩咐道:“傳信給呂文德,讓他收兵吧,莫中了元人的挑撥之計。”
廖瑩中匆匆趕來,看過了呂文煥的信,勸道:“平章公不如到長江巡視一番,月旬再凱旋而歸如何?”
賈似道擡手指了指遠處的觀潮台,沒說什麽。
這次之所以要去川蜀,是因爲李瑕死了,那确定有一樁大功勞可得,而且局勢危若累卵,朝堂上的官員們不敢趁他不在而興風作浪……換言之,值得賭一把。
但李瑕沒死,元軍根本攻不進潼關,已不值得賭。
且隻看滿城百姓今日這捧殺的态度,賈似道就不敢離開臨安……
~~
陳宜中目光掠過觀潮台,又掠過碼頭上的百官。很快就猜出了賈似道會做的選擇。
“平章公必不敢離朝。”
心中自語一聲,他迅速向官家的儀駕趕去。
“陳宜中求見官家……陛下!臣有要事求見!”
“……”
趙禥今日吹了江風,整個人都不太舒服,既覺得鼻塞,又感到頭暈,恨不能送完了他的師相就趕緊回宮裏窩着。
突然又聽到有官員求見,他本能的是抗拒。
但身邊的宦官提醒他,陳宜中是賈平章的人,趙禥還是召其上前相見。
“陛下!臣恭喜陛下,捷報!捷報……”
陳宜中行了禮,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知道自己是在拿前途作一場豪賭,賭情報的準确性、賭自己押對了賈似道的心思。
但不賭不行了,循規蹈矩地升官太慢了,不足以盡快掌權挽救社稷。
這一刻,陳宜中又恢複了當年伏阙上書時的大膽。
“好消息啊,陛下慧眼如炬,托邊事于秦王,今捷報傳來,秦王大敗元軍于潼關……平章公不必出征了。”
趙禥聽着,呆若木雞,心裏隻覺好生失望。
他真的,巴不得李瑕死掉。
前陣子剛得知李瑕的死訊,他還通宵達旦地痛飲慶祝了一番。
還好消息?
好消息個屁。
“陛下!臣請治賈似道謊報軍情之罪!”
也沒注意看是誰這般喊了一句,碼頭上如同炸了鍋一般。
趙禥早已習以爲常了,隻顧傻傻地望着錢塘江,心想,現在把師相召回來,一定會很丢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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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滿朝文武都說不出自己是什麽心情。
興師動衆的一場壯行,到頭來卻悻悻而歸,當着全臨安城的面,上演了一出何謂庸碌、愚蠢。
秦王治下早已不受朝廷控制,連一封消息都不能确認。朝廷要知道長安情況還得通過元軍,像是個被蒙着眼的傻子。
灰頭土臉。
宮城中和各個衙門裏,不少官員都透出了沮喪之色。
“難得諸公與賈似道達成共識收回川蜀,沒想到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本以爲朝廷能除掉一個叛逆……”
反而此事中顔面掃地的賈似道,在回到樞密院之後,已顧不得此事帶來的丢臉心情。
他召過陳宜中,道:“今日你做的很好。”
“宜中受恩相提拔,做些份内之事。”
“看看這封信吧。”
陳宜中上前,雙手接過,心想李瑕沒死的消息自己既已聽信使說過,卻不知呂文煥還能說出什麽壞消息。
目光一掃,“西域”二字映入眼簾,隻覺遠不可及……
“意想不到啊。”賈似道歎息了一聲。
陳宜中壓不住眼中的震驚,道:“所以元廷真的忌憚李瑕到了這個地步……如果沒有我們一起攻打川蜀,董文炳沒有信心能赢得了李瑕?”
“李瑕已守住關中一次。”
“學生本以爲那是蒙古内亂,他僥幸……”
“天下的形勢變了。”賈似道輕聲道,“他不是僥幸,他已做成三分之一。”
随着這句話,他回想起了當年勸李瑕助他行公田法的情形。
當時李瑕說他賈似道的路走不通,他則認爲李瑕連路都沒有。
然而這才短短幾年,那個年輕人居然真的要趟出一條路了?
就像是一粒種子掉到了岩石的裂縫裏,沒有土壤和水源,本以爲不可能發出芽來,它卻長成了參天大樹。
“經此一事,他站穩了腳跟……就像當年的宋、遼、金。”
“平章公,李瑕畢竟還是宋臣。”
“不,他的實力已可與宋、元一概而論……”
賈似道沒有再與陳宜中多說,有些事,隻有他這種最敏銳的人能感覺到。
李瑕西域一行,使其四面受敵的處境得到了改變,其國力必然是增強了;元廷也必然是被削弱了。
現在,朝廷真的不能再将李瑕視爲将叛未叛的藩鎮了,而該平視他,視爲一國。
這便是賈似道所言的“新的天下格局”。
……
一直思考到深夜,賈似道寫了一封信,招來心腹。
“且饒過董文炳一命,不必派人去殺他了。這封信送過去給他……”
~~
董文炳擡起望筒,看着潼關上的“李”字大旗,自語道:“終于來了。”
他一直都知道李瑕沒死。
最初,他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去了西域與阿裏不哥會盟,需要他攻打潼關确認此事。
後來據說是西域形勢不利,再後來是興慶府失守……催促潼關攻事的命令一封趕着一封。
其實河南的元軍還沒做好準備,無非還是牽制。
終于把李瑕逼回來了。
董文炳有時也會想,如果陛下真的不顧一切,全力先攻關中會如何?
可惜,蒙古草原才是陛下不可能放棄的疆域,漢地終究是靠後的。
大帳那邊有士卒過來,禀報了一句,是他的長子董士元從南陽回來了。
……
“父親。”
“呂文煥如何?”
“收兵回襄陽,放棄對漢中的攻勢了。”
“宋人這般打仗,豈有攻下漢中的可能?”
董士元道:“父親費盡心思想讓宋人出兵,可惜遇到這樣一群孬種。”
“不打緊。”董文炳擡了擡手,“向宋人示弱也好,讓他們覺得我們爲了對付李瑕絞盡腦汁,甚至有了不切實際的妄想。讓他們以爲我們這次攻關中又失敗了。”
“這是爲何?”
“爲的不是這次的佯攻,爲的是往後。”
董士元聽明白了,點了點頭,顯得十分幹練。
世侯培養子弟都非常盡心,這又是個文武雙全的年輕人。
董文炳又從桌案上拿起一封明黃色的诏書,不緊不慢道:“這是今日剛到的聖旨,你看看,然後再去南陽一趟。”
“父親,朝廷真要與宋國議和?”
“不錯。”
董文炳沒仔細說,但心裏明白,現在到年節,陛下最關心的就是各國使臣到開平朝拜之事,無論如何得先把蒙古大汗的名份定下。
宋國雖不堪,國書往來,承認蒙古大汗,多少也有些言語上的份量,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讓宋國支援李瑕。
議和是眼下必然的選擇。
董士元見父親不說,也不多問,收了诏書,道:“既然陛下同意開榷場,呂家兄弟一定會答應的。”
說完,這年輕人還随口譏笑了一句。
“可憐趙宋小朝廷,把呂文德派出來,結果收複失地不成,又要養一個強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