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宋皇室而言,李瑕自立稱秦王之事暫時還不是最要緊的,畢竟目前隻有密報而已,消息還未傳開。
等群臣拿出章程來便是。
眼下更大的一樁事是,趙禥又夭折了一個兒子。
孩子是九嫔之一的俞修容所生,誰曾想轉眼便樂極生悲。
六月二十二日,太後謝道清與皇後全玖一起去探視了修容俞筠。
殿内哭哭啼啼的聲音始終不停。
全玖面上雖還是一副端莊恬靜的模樣,心中卻猜測俞筠是故意的。
故意顯得委屈,仿佛孩子是被她這個皇後弄死的一般。
她沒心思去弄死誰的孩子。
就趙禥這模樣,養活一個兒子不容易,若最後落得要到宗室裏挑養子,那與這些妃嫔生下的子嗣也無太大差别,總歸她才是皇後,往後她才是太後。
全玖自已也沒孩子,爲誰去争這些。
一年半以前她倒是懷了一個,流産了。
就在趙衿死後不久,某夜她腹中絞痛暈死了過去,再睜眼孩子就沒了。
全玖有些懷疑是被人藥了,或可能是賈似道的報複,但沒證據,也拿不準。
看俞筠生的孩子又是一副養不活的樣子,顯然趙禥血脈太孱弱,因此沒保住胎也是有可能的。
這個“孱”字可真是形象,一個行屍走肉般的丈夫,今已夭折了三個兒子。
而趙禥還在胡貴嫔處飲酒作樂,俞筠哭有何用?還不是要打起精神來盡快恢複美貌。
否則真不能生個一兒半女,等趙禥一命嗚呼了,到時誰知無子的妃嫔是别居,出家,守陵,還是陪葬?
又不像那妖妃閻容,傍了個反賊李逆……
腦子裏突然泛起這念頭,全玖搖了搖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可憐自己嫁了個看起來就短命的丈夫,二十出頭便要擔心這些。
“莫哭了,你還年輕,來日方才。”
謝道清輕輕拍着俞筠的手,溫言安慰了聲,其實有些漫不經心。
“起駕吧……皇後與我同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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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鳳辇,不用再聽俞筠的哭聲,登時便清靜了許多。
謝道清雖是個女人,但以她皇太後之尊,又遇到一個孱弱的皇帝,每每遇事不少朝臣都會請她出面,更有甚者,朝堂上偶爾竟有請她垂簾聽政的聲音。
當然,能說這種話的臣子顯然是不滿于賈似道專權,也是對趙禥完全失去了信心。
這種情況下,謝道清對時政至少還算了解。
“長安那邊,李逆自立爲秦王了。”
全玖聞言雖還端坐未動,手卻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驚問道:“他……他自立了?不會打到臨安來吧?”
謝道清看着全玖那倏然顫動的手,道:“不必驚慌,李逆無力出兵。”
“真……真的嗎?”乍聞之下,全玖還有些慌亂,還在努力恢複鎮定,“可這秦王……”
“因而封之便是。”謝道清揉着額頭,歎道:“官家甚至說,‘李瑕何必自立?想當秦王,我們冊封他好了’,唉。”
全玖一愣,咀嚼着這話裏的含義,漸感到屈辱。
越來越屈辱。
仿佛是看到趙禥被李瑕摔了一巴掌,又把另半邊臉湊上去再挨一巴掌,轉頭還笑吟吟對别人說“我的臣子對我忠心才打我。”
恬不知恥。
當着全天下的人,她的丈夫已在李瑕面前丢盡了顔面。
她也丢盡了顔面!
她的孩子流産時,趙禥和今日一樣猶在尋歡作樂,當時全玖沒哭,她不像俞筠哭哭啼啼悲訴自己有多慘。
但此時,她因爲顔面掃地,兩行淚水不由就簌簌而下。
“哭什麽?”謝道清大訝,拿帕子給全玖擦着,問道:“可是因俞修容之事想到去歲?”
“哭社稷受辱……”
“你呀,就是太要強了,太要強了。”
謝道清這般喃喃着,拍着全玖的手,等她收了聲,又歎道:“社稷受辱?李瑕之事真不算什麽,想想靖康之恥,都不算什麽。”
全玖本已收了淚,猛聽得“靖康之恥”四個字,吓得一個激靈。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之前聽到的都是克漢中、關中、隴西、大理、河西,前陣子還聽到捷報,突然一下李瑕反了,“靖康之恥”就像砸到眼前一樣。
這一哭又是許久,待回到殿中,全玖的情緒才平複下來。
聽俞筠哭,聽全玖哭,大半日光景已過去了,謝道清一點也不急。
她一個老婦人,處理事情就是這個節奏。
“好了,看你吓得……李逆封王與否,無非是一個名義,暫留他抵禦蒙古又有何妨?待來日時機到了,再遣兵讨之便是。”
涉及到兵戈打仗,她們一竅不通,朝臣怎麽說就怎麽樣。
謝道清要做的不是分析兵力雲雲。
從朝中重臣中選擇出最值得信賴的那一個、交托國事,這才是皇太後的職責。
之所以找全玖說,她心裏其實已有了主意。
“葉相公言,李瑕之所以自封秦王,乃賈似道竊國弄權之結果……”
話題從西陲戰場拉回了朝堂争鬥,全玖很快就聽懂了。
有一瞬間又感到絕望,心想李瑕公開造反了,滿朝重臣還隻想着排除異己。
謝道清平時最支持賈似道,但這次不一樣。
這次事情鬧得這般大,幾位重臣們說的又實在有道理。
中間說了許久,謝道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反正是被說動了,想罷了賈似道,用葉夢鼎、江萬裏爲左右丞相。
當然,她也沒那麽堅決,因此問全玖的意見,若是态度一緻,那就合力給官家施壓。
官家軟弱可欺,黨争就是看誰更能控制住官家。
朝臣、太後、皇後合力,借着這次賈似道被李瑕吓退的機會,該能掌控住官家了。
“皇後認爲呢?”
全玖思索片刻,想到趙衿之死,想到自己流掉的那個孩子,終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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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這次是卯足了勁對付賈似道,不僅說服了謝道清,其餘事項也推進得很快。
私下裏,他們放任風聲傳出,仿佛李瑕真的是因爲賈似道柄國專權,不得已才自稱秦王。
明面上卻仿佛天下太平,既沒有什麽柄國專權、也沒有叛亂自立,隻有大破蒙虜,特冊封李瑕爲秦王。
當然不敢在官面文章上把矛頭指向賈似道、李瑕。
不能撕破臉,得先穩住這些奸臣、叛賊,也就是先穩住了國勢,之後再設法罷免賈似道。
借由爲吳潛平反之事。
吳潛的罪名在于,“忠王之立,人心所屬,潛獨不然”。那一般而言,隻要趙禥在位一日,他都休想平反。
但朝臣們總有辦法,指出當時吳潛亦支持立忠王,是賈似道黨羽侍禦史沈炎、孫附鳳、蕭泰來、劉宗申等人憑空捏造,誣陷并殘害吳潛。
他們沒有直接把矛頭指向賈似道,而是在數日間定了這些賈黨黨羽的罪名,追複吳潛原官。
之後,朝廷再次下诏,任吳璞爲成都府通制,任吳琳爲夔州路鎮撫使,任吳潛女婿奚季虎爲欽差大臣往關中管理農營田事……
如此一來,既順着李瑕的意思,安撫住了這個叛賊。又顯得朝廷還有權威,能派遣官員往秦王治下。
賈似道也未反對,仿佛真是戴罪在家,實則是知道隻能向李瑕妥協,由朝臣去受這些窩囊氣。
而朝臣們也趁勢打壓賈黨黨羽。
這場争鬥中,李瑕自立,但名義上卻還未完全脫離大宋;賈似道暫避鋒芒,讓别人去擔責任,但也默許了勢力打壓;朝臣們開始對賈黨反擊,但也承擔了來自李瑕的壓力。
三方都在謀取利益,但也都有妥協。
政治本就是在妥協中牟利,最可怕的反而是妥協不了,必須撕破臉的時候。
……
在這個過程中,陸秀夫漸漸理清了他挽救社稷的思路,且得到了江萬裏的支持。
“學生以爲,不該隻将李瑕視爲叛逆。
大宋有嶽武穆,本可收複中原,奈何失此不圖,冤殺遂聞,可謂亡國之禍源;今李瑕有嶽武穆之能,卻懼步其後塵,朝廷安可再以叛逆視之,自毀長城,則宋必亡。
忘靖康之國恥,棄半壁江山、臣民而偏安一隅,恐功高之臣而論功行戮……忘親之罪,任相之非,定都之失。此昔日殺嶽武穆之因,今促李瑕叛亂之由。
欲救社稷,當撥亂反正。請陛下還都中原,視功臣如手足,方爲正理,方爲大義,方爲救國之道。反之,不求天子振作,唯恐臣子功高,豈非亡宋之本?”
陸秀夫這一番話到最後,座上江萬裏、家铉翁皆喟然長歎。
他還是堅持那個主張。
在旁人隻想着怎麽除李瑕的時候,他還是想通過君臣之義使李瑕不叛,推持住大宋社稷。
這條路很難。
但江萬裏、家铉翁也沒像旁人一樣馬上就告訴陸秀夫“這不可能”。
“也好,何妨一試。”江萬裏緩緩開口,道:“撥亂反正,可分爲兩步,一勸李瑕反正,二撥朝堂之亂……”
他們已有了挽救社稷的思路。
接下來,江萬裏會在朝堂上掃除賈似道這樣的奸黨佞臣,之後規勸天子,不可再奢侈無度、沉溺酒色。
而陸秀夫則可帶着朝廷的诏令與諸公的規勸信再往長安,說服李瑕莫要颠覆大宋社稷,哪怕是奉天子而柄國。
順利的話,還都長安,由朝廷忠義之士以理法約束住李瑕。
他們當然也知這很渺茫,但哪怕隻有一線機會,總好過賈似道的公田變法,也好過禍起蕭牆大宋君臣内戰,更好過亡國。
爲臣者,盡力保社稷、生黎安穩。
……
七月初一,陸秀夫登上了西進的大船。
船上有往長安傳旨的使者、有往川陝爲官的吳潛黨人。
有人覺得這艘船是大宋朝廷粉飾太平的遮羞布,也有人認爲這是維持社稷安穩的最後努力。
人各有志,對此的看法當然不同。
鄧剡前來送陸秀夫,也帶來了不少好消息。
“官家已同意罷免賈似道,拟葉相公爲左相、老師爲右相。盼老師能掃除朝中佞氣,規勸官家勵精圖治……”
“官家真答應了?國勢到這一步,官家終于警醒、振作了。”
陸秀夫不由欣喜。
他對官家的要求不高,能每日上朝、勤于政事;能裁撤宮中用度,倡行節儉;能輕徭薄賦,愛養百姓;能與民休養、勸課農桑;能寬弘大度、優待功臣……隻要做到這些,也就足夠了。
三十年戰亂,百姓太需要休息了。
當今官家不需要效神宗皇帝變法,不需要公田法。
隻要不打仗,有葉夢鼎、江萬裏賢相在朝,有李瑕戍邊于外,讓百姓好好休養幾年,社稷至少也能喘一口氣。
告别了鄧剡,陸秀夫走上江船,看着大船揚帆,感到大宋又有了希望。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告訴李瑕……天子能容秦王,那不需要打破重來,君臣相得,也可以保社稷江山安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