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長安還未從戰亂中恢複過來,城内城外還有不少人家在喪期。
這日吳澤從府署回到吳府,依舊是先往靈堂給他祖父叩頭,才到院中,卻見他三叔吳定正陪着一名年逾五旬的男子出來。
彼此見過禮,吳澤陪吳定送了客,叔侄倆往回走時便談起今日這客人。
這客人叫孫逢辰,幾年前,吳潛知慶元府時,孫逢辰正是他治下象山縣知縣,兩人私交甚笃,常有詩詞應和。
但有一年,慶元府遭遇水災,朝廷規定民間房賃統一放免半年,而象山知縣孫逢辰爲維護屋主大戶利益,并不執行,吳潛根本不顧私誼,請奏罷免了孫逢辰的官……
此時吳定談起這些事,感慨道:“沒想到他還能不遠千裏來爲父親吊唁。”
吳澤亦是唏噓。
他還年輕,第一次見到這種友誼。
吳潛能把私交與公事分清,做到鐵面無私,這很難得;孫逢辰也能明白這些,不心懷芥蒂,這也是難得。
“今日議事之後,王上與我談了爲祖父平反之事,正愁沒有合适的人選往臨安,不如請孫知縣來辦如何?”
“平反嗎?”吳定沉吟道。
“若不平反,祖父會覺得遺憾吧?”
“四十餘年效忠大宋社稷,蒙冤貶谪,當然遺憾。”吳定道:“但眼下這關頭,是否會節外生枝?”
吳澤道:“今日姜才到長安了。換言之,夔門之戰已然有了結果,結果便是尚未開戰主将已逼反先鋒。我們放出風聲,指賈似道意圖謀反,此時正是揭露循州一案的時機。繼續指出賈似道的罪證,爲祖父讨個公道。”
吳定側過頭向靈堂看去。
“此時揭開循州一案不是節外生枝,而是算清楚賬好分家,得從賈似道放出謠言迫害祖父開始算,算到劉宗申下毒。”
吳定道:“那位官家隻怕是不可能爲父親平反,父親一向反對他繼位。賈似道亦不可能承認指使劉宗申下毒。”
“他們不答應,總有朝臣會答應。”吳澤問道:“三叔可去信聯絡了大伯、二伯?”
“聯絡了,孫知縣便是因此得知了父親喪訊……”
吳潛的長子吳璞、次子吳琳,都是興昌四年進士,與聞雲孫、陸秀夫同榜。
吳潛詐死循州時,因是罪官,不能扶柩還鄉,隻能就地“安葬”,當時吳璞、吳琳還在任官,聞訊趕到循州守孝。
他們有官身,又受吳潛牽連,雖然丁憂,一直也是被監視居住的狀态。
當時李瑕收複關中暫不欲爲朝廷所知,避免與朝廷沖突,直到近來準備自立了才請吳璞、吳琳棄官入蜀。
這本來不算晚,差不多是剛有與朝廷抗衡的實力就公開此事。
沒想到,吳潛已死,吳璞、吳琳再等到消息竟又是父親的死訊……
吳澤道:“秦王很快要自立了。宋廷既不敢開戰,隻能宣稱秦王是大宋的秦王,并答應爲祖父平反,放大伯、二伯入蜀。”
吳定還是有些憂慮,現今吳家的三房、四房都被帶到了川蜀,但長房、二房,以及姻親平家、奚家,還有數不清的門生故舊都在宋境。
這也是之前吳潛一直不公開未死的理由。
偏偏在這李瑕準備自立之際選擇把事情公開,萬一宋廷撕破臉,不僅是牽連到吳璞、吳琳,還要害不少人。
“把父親平反一事放在一起做,若是宋廷執意平叛,反稱吳家是亂臣賊子又當如何?”
“我們有把握。”吳澤道:“今日推演了宋廷的反應,正是有把握,王上才問我是否敢賭一賭。”
“那……秦王何時自立?”
“快了,一是把王都遷到長安,二是等臨安消息傳回,三是治下有些官員的想法須探明……這三樁事準備完即可。”
叔侄二人說着這些,已到了靈堂上。
吳澤上了香,看着吳潛的牌位,心情複雜。
他近來爲李瑕出謀劃策,有時會覺得自己運籌帷幄,事事都料中了,說夔門一戰必勝、說宋廷必不敢撕破臉,俱是一語中的。
很厲害嗎?
冷靜下來之後,吳澤發現不是自己厲害,而是順勢而爲,他隻要提出計策,衆人便齊心協力做成,那當然顯得提出計策的人智計超絕。
但若是在臨安,攤上那種事事被掣肘的局面呢?
當一個皇帝太弱,弱到臣子們稍微顯出一點點能耐都可能功高蓋主,也就什麽智計都用不出來了。
真正厲害的人,在十餘年前就預料到這局面了。
——“臣無史彌遠之才,忠王無陛下之福。”
大宋朝廷能無力到這種地步,非一朝一夕所鑄成。
深謀遠慮者十年前提出的谏言都不能挽回國勢。時至今日,宋廷就算有諸葛在世……可當今官家比得了蜀後主嗎?
弱國弱主,太讓人無奈了。
一念至此,吳澤深深一拜,返身,大步趕往書房。
他擡手阻住迎上前的妻兒,不讓人來打擾,獨自磨了墨,提筆寫起來。
“臣承信郎吳澤”這幾個字之後,他空了好幾列,寫下“奏曰”二字。
之後,才繼續寫正文。
“自靖康以來,京畿隕喪,社稷靡安;中原故地,悉爲敵封;宗陵暴露,不得瞻拜;疆土分離,生民困苦。此中華之大辱、臣子所不忍言者。”
“今賈似道竊弄國柄,專事阿黨,利惑君心。欺天罔人,阻塞義理之路;忘仇滅理,不思北複中原;戕伐國本,隻顧汲引庸妄。”
“社稷之難,外有胡虜欲吞天下,内有權奸殘害群寮,天下有傾覆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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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陵郡王、川陝安撫處置使李瑕,天錫神勇,以恢複爲己任,百戰重安宋鼎……然爵号不彰,九錫不加,無以鎮社稷。阃帥于外,權奸阻斷視聽,臣等唯依故禮,請即奏王位,以關中、隴西、河西、川蜀、大理,并爲王國,自置官屬。”
“……”
兩日之後,陸秀夫看到這裏,放下了手中這封《秦王勸進表》,向吳澤道:“兌夫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自是知道。”吳澤手裏拿着一支筆,正遞在陸秀夫面前,問道:“君實兄不聯名嗎?”
陸秀夫與吳璞、吳琳是同年中榜,平素有所交往,因此與吳澤也相識。
李瑕封平陵郡王時,舉薦孫仙爲轉運使,舉薦陸秀夫知利州。如今兩年過去,上個月招陸秀夫到長安來,今日才到。
長安,陸秀夫也是初次來。
當年在大散關望見關中,他便心生向往,有朝一日必要收複河山。
沒想到初入長安,先是祭拜了吳潛,之後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封表文。
“我還疑惑戰事方歇爲何立即召我來,原來爲的是此事。”
陸秀夫看着紙上那“秦王”二字,目光再一移,看到的是最右邊的位置,已有許多人的名字。
“有何不妥?”
“有幾個疑問。”陸秀夫道:“你以父蔭承信郎,食君之,深受國恩,可有愧疚?”
“這又不是反宋的檄文。”吳澤笑道:“是賈似道竊弄國柄……”
“這次不是反宋的檄文,下次呢?”
“至少這次不是。”
“說心裏話,你可有愧疚?”
吳澤道:“沒有,我爲國做事,領百姓繳納的奉,有何愧疚?反倒是滿朝權貴食民脂民膏,屍位素餐,他們才該愧疚才是。”
“你說‘權奸阻斷視聽’所以伱隻能勸進。”陸秀夫道:“可事實是你們想造反,不是嗎?”
吳澤問道:“權奸阻斷視聽這個借口我是爲朝廷找的,保留着合力抗蒙的餘地,否則我若勸王上稱帝,到時朝廷就必須發兵來攻,反而讓蒙虜漁翁得利。”
“爲何一定要造反?”
“此事我往簡單了說,君實兄看王上如何、再看臨安官家又如何?你讓如此英雄人物侍奉如此……廢物,可能嗎?”
“若世上但凡有英雄便要挺劍而起傾覆天下,天下如何還能安穩?”
“三百年才有一次傾覆天下又有何妨?”吳澤問道:“看看當今這亂世,還不足以稱大争之世嗎?”
陸秀夫閉上眼,歎道:“我明白,但總得有人守節,否則世人以爲‘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爲之’,往後便年年都是亂世……得有人守節啊。”
“君實兄的道理我也明白。”吳澤道:“但今日我們不必說這些道理。因爲還沒到要君實兄守節之時,我說過,這不是反宋檄文。”
“有何區别?”
“區别就是我們還給朝廷留了一點餘地。若朝廷承認秦王的名義并讓君實兄繼續任官川蜀呢?哪怕守節,至少也得等朝廷公開宣布秦王反叛了,不是嗎?”
陸秀夫無奈地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若朝廷真的那這粉飾太平,他又能怎麽辦?
吳澤收回了手裏的筆,不再強求陸秀夫聯名。
不差任何一個名字了。
當然會有人反對,但阻止不了此事……
吳澤雙手緩緩卷着他的聯名奏書,道:“北有蒙虜在側,我們還是盼着朝廷能夠承認秦王,并爲祖父平反。君實兄也不必認爲有損氣節,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要讓君實兄去向蒙古祈降,又如何?可覺受辱?”
陸秀夫眉頭皺起,顯然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這就是弱主弱國的無奈了,我前日在爲祖父惋惜,今日則爲君實兄惋惜。”
吳澤把卷好的折奏裝到書簍裏,想了想,又道:“王上讓我先見你,以免他不能說服你,反而失了餘地,可見他對你有維護之意,他還讓我轉告你一句……強國而使民不受辱,也是種氣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