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雲“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内外騷動,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
換言之,十萬大軍出征,要有七十萬戶人家停止原本的農業生産,專門供給軍需。
當今天下,能有這個實力的軍閥,李璮确實算一個。
而占地千裏、坐擁川陝的李瑕沒有這個實力,因爲李瑕底子太弱。
就川陝那點可憐的積蓄,一旦叫百姓“不得操事”,百姓首先就得餓死,又何談“專門”供給軍需?
爲何李瑕拿下關隴,忽必烈卻依舊有足夠的錢糧用于北征阿裏不哥?在于“積蓄”二字。
自從蒙軍攻入蜀地,到李瑕收複漢中,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間殺光了九成人口、搶走了所有糧食财物,不是靠把土地搶回來三五年就能挽回國力的。
這是積蓄的差别。
連宋廷都沒有這個供應十萬大軍遠征的實力,守了二三十年,“國庫”已一窮二白。
反而就是這個李璮,自其父李全身死,繼承益都行省總管至今已曆經三十一年。
山東是地闊人稠之地,三十一年來李璮儲存糧草、截留鹽課,蒙哥每次征調諸路兵馬,他都詭辭不至。
如此積蓄下來,使李璮有了看似強大的紙面實力。
這也是他讓史天澤、李瑕都起兵響應他、奉他爲王的底氣。
……
史天澤承認李璮有實力,可惜,沒有與其實力相配的能力。
山東是地闊人稠,但也無險可守。
李璮一旦起兵,就隻能直撲燕京、依托燕山防線阻擊蒙軍主力南下,其他的任何結果,都隻能算是失敗。
若做不到,那不如趁早南逃,依托于宋國的江淮防線保命。
守着濟南算什麽?守得再久也是輸。
有些事,結果在最初做選擇時就已經注定了……
偶爾史天澤也會想到自己與李璮的那一紙盟書,隻覺李璮未免太過狂妄,也太過單純。
正是在這種心境中,他披上盔甲,準備提兵出征。
開封這邊隻出兵一萬餘人,其餘各路兵馬将會在抵達濟南後陸續集結。
誓師之後,史天澤正要下點将台,長子史格已快步趕上。
“父親,峽州方面已探到有兵馬西來。”
史天澤不動聲色,又走了幾步,避開周圍的将領,才問道:“李瑕這麽快出兵了?”
他着實驚訝于李瑕動作之快。
眼下這形勢,李璮才公然叛亂不過一個多月,蒙古大軍都還在征發,趙宋則還無動靜……誰能想到,最先出兵的竟是李瑕。
比起李璮的優柔寡斷,李瑕卻是每次都搶占先手。
但也無妨。
之所以讓王荛去漢中鼓唇搖舌,本就是爲了诓出李瑕的主力,以一舉擊敗。
河南、山西一帶早已做好戰略布署。
董文炳主持洛陽防禦,堅壁清野;史權鎮守唐州、鄧州一帶,封鎖包圍;阿合馬已親赴河中府,命劉整、楊大淵于黃河上遊編練水師。
一旦李瑕率主力出潼關,董文炳将拒之于洛陽,史權則北上包圍或出兵武關道,山西兵力将迅速渡過黃河,包圍潼關,封鎖其歸路,将其主力殲滅在豫西通道。
這僅是東線,西線則還有阿術。
“阿合馬……”
史天澤開口才說了三個字,卻聽史格已說了下一句。
“李瑕帶了兩千騎兵,由南面繞過洛陽,尚不知其意圖……”
“你說什麽?隻兩千?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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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甯縣。
永甯古稱“崤地”,是洛陽與長安之間的官道所在,位置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守着永甯的蒙古将領名叫“忽撒蠻”。
忽撒蠻雖隻守着這個小小的永甯縣,官職卻是不小,不僅是萬戶總管,還有一千戶的食邑。
因爲他是木華黎的後裔。
木華黎的兒子很能生,故而孫子、曾孫、玄孫封官封爵者很多,洛陽一帶其後裔也很多,忽撒蠻隻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
他之所以封在永甯縣,一則此處靠近洛陽這繁華大都,二則永甯縣域内有金礦,就在縣西南的熊耳山脈當中……
中統三年,三月十七日,忽撒蠻聽說宋人出兵洛陽,非常詫異。
“家養的小狗竟然敢來攻打猛虎?”
“成吉思汗的子孫争奪汗位時,名叫李瑕的小狗叼走了關中這塊掉落在一邊的骨頭,現在又想要咬下河南這塊肥肉。”
答話的是他麾下最聰明的奧魯官,名叫孛秃。
孛秃不僅會說漢話,還随着薩滿學過回鹘文,甚至還會一部分漢字,平時爲忽撒蠻記錄金礦的收成。
此時才有信使從洛陽回來,孛秃便負責給忽撒蠻通報戰況。
忽撒蠻聽了卻是翻了個白眼,問道:“然後呢?那些漢軍打不過這隻小狗?”
“依董文炳說的那些話,意思是本想把小狗引到籠子裏來。”孛秃道:“但董文炳沒想到小狗有兩千騎兵,怕把他的籠子給頂翻了。”
“然後呢?需要我帶領勇士出擊嗎?”
孛秃道:“董文炳是說,希望我們關閉城門,封鎖住崤道,把李瑕堵在洛陽以西。”
“無用的漢軍。該做的是擊敗李瑕,而不是堵住他!”
忽撒蠻罵了一句,顯得頗爲不屑。
他隻有一千戶的食邑,卻可拉攏出兩個千人隊。
當然不會全是蒙古勇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回回人、漢人。但猛虎領着羊群,也能讓羊群變成老虎。
木華黎的子孫,自是看不起懦弱的宋人,哪怕對方是一個王爵。
沒過多久,鳴镝聲響。
一道狼煙也從永甯城頭上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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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的戰略目的很簡單。
他要盡力襲擾河南,牽制史天澤的兵力。
不管這難不難、險不險,他隻知道一點,即在李璮還在時與忽必烈開戰,一定會比等李璮覆滅了再開戰要輕松得多。
眼下是春耕的時候,以騎兵打出潼關,将戰場推到潼關以西。
他知道黃河上有蒙軍水師在埋伏,所以,他隻帶兩千騎兵,而不抽調黃河防線以及潼關的守軍。
這反而讓山西的蒙軍将領難以抉擇,要不要渡黃河攻關中?
關中主力尚在,對蒙軍而言,渡河強攻顯然不是好的時機,而李瑕僅有兩千人,用河洛的兵馬包圍就足夠了。
對李瑕而言,要做的就是讓蒙軍知道,僅憑河洛的兵馬還圍不住他這兩千人。
隻要他小勝兩場,就能作出有可能攻下開封的姿态,逼得山西的蒙軍支援,或逼得史天澤不敢離開。
相當于以少量兵力,打亂了蒙軍在山西、河南的布局。
所以說,李瑕的戰略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隻是“打亂”二字。
把對方的布局打亂了,就相當于占據了主動。
……
而眼下的情況是,坐鎮洛陽的蒙古将領也被李瑕打了個措手不及,原本的戰略布置沒能防住突然殺出的兩千騎兵,隻好等他孤軍深入再重新包圍。
李瑕沒有攻城的實力,隻希望盡快找到某個蒙古貴族的莊園,劫擄一番。
他正在學習小股騎兵的縱深戰術,用得還不是太熟練……
這日,才行過崤山道,忽見前方騰起狼煙。
這是李瑕路過的第三個縣城,他本以爲又會是堅壁清野,再吃一個閉門羹。不想,望筒看去,隻見前方煙塵滾滾。
不多時,探馬回報。
“敵兵殺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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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随李瑕出征的有兩個騎兵統領,一是胡勒根,二是李澤怡,大概算是李瑕麾下騎術最高超的兩個将領。
聽得前方号角陣陣,胡勒根原是半點不慌的。
這種騎兵深入的打法,本就是他以前常做的……比如,被李瑕俘虜時,他正是跟着千夫長孤軍深入到慶符。
他跨坐在馬上,雙腳踩着馬蹬努力站高,終于看到塵煙中出現了敵兵的大旗,之後,忽然驚呼了一聲。
“是木華黎的子孫!長生天……木華黎……”
周圍那些歸附李瑕的蒙古人紛紛變色。
木華黎是被成吉思汗破格封爲國王、賜下九斿白纛的異姓功臣,在蒙古人眼裏如戰神般的存在。
此時雖然隻有其子孫擡着其旗号出現,也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威懾。
“是木……”
“當!”
一聲響,李瑕策馬而上,用長槊敲打着胡勒根的頭盔。
“木華黎死了四十年了,論天下英雄,隻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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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撒蠻并不知董文炳、史天澤這些漢軍世侯想如何與李瑕打。
他也根本就不了解李瑕。
他隻知道木華黎的子孫不會讓軟弱的宋人欺負到頭上來。
于是,他跨上戰馬,領着他的兩個千人隊便引上了向西面而來的騎兵。
但木華黎已經死了四十年了,忽撒蠻這個曾孫,享福也享了三十餘年。
他雖然還記得祖先的榮耀與戰功,卻沒意識到,數十、近百個家族子弟裏,還能戰的隻有區區幾人……不包括腦滿腸肥的他。
當忽撒蠻扛着帶着祖先名字的戰旗沖上戰場,才發現,那個“軟弱的宋人”麾下,全是已經投降過去了的蒙古勇士……
……
兩日之後,兩顆頭顱和一面旗幟被送到洛陽。
随之帶給董文炳的,還有一封李瑕的信。
沒有人代寫與潤色,顯得十分潦草。
“爾輩将中原百姓按戶編籍,充作蒙人食邑,視蒙人爲主,頂禮膜拜。李某不然,可驅蒙卒而戰,今先廢木華黎家河洛食邑一千戶,來日再廢其東平食邑四萬戶,必使天下百姓無一戶爲蒙人食邑……爾輩既作蒙人奴才,可來攔阻。”
董文炳擡起頭,看向忽撒蠻與孛秃的頭顱,愣了好一會。
“去告訴史帥,李瑕是想激怒我們,但不必亂,隻有兩千人而已,史帥可繼續東征平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