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井位于長安城西南,不遠處是提刑按察使司。
胡祗遹原在按察使司任職,故而選擇在這一帶落腳。
“熟悉的地方能讓人感到安全。”
林子腦中又浮起這句話。
找到這裏很簡單,派人觀察有哪些探子在盯着大帥就可以。
當探子的,身形舉止中那種感覺,還瞞不過他的眼睛。
“道行淺了。”
此時擒下胡祗遹,林子四下又掃視了一眼,揮了揮手。
他不信隻有胡祗遹這麽年輕的一個主事人。
一列持刀的兵士迅速沖進院落,踹開一間間屋門。
“司使,發現兩條秘道。”
“你們幾個進去,其餘人,包圍巷子。”
如今李瑕已正式建了“軍情司”與“輿情司”,輿情司由姜飯統領,負責打探南面情報,麾下多是市井之徒。
林子統領的軍情司負責北面情報,麾下多是軍中精銳。
這次捉拿胡祗遹,不少人甚至還穿着皮甲,執長兵器,攜弓弩,端盾牌。
畢竟北人也悍勇,死士中皆是關中大漢與回鹘高昌人。
軍情司披甲士并不下秘道,而是列着隊大步而行,很快便聽到了殺喊聲。
“和宋寇拼了!”
“别走了他們……”
林子大步走過小巷,一拐,隻見另一處院落中十餘名大漢正在負隅頑抗,目光一掃,卻未見到其中有主事人的樣子。
“留下活口……另一條秘道出口呢?!”
“司使,那邊!”
“追……”
又轉過一個巷口,赫然見三名死士站在那,擡起弩箭。
“宋寇受死!”
林子駭了一跳,避回牆角,一揮手,命盾牌手先上。
不一會兒,隻聽三聲慘叫,他迅速再追過巷子,前方不見人影,再三十餘步,眼前已是西大街。
林子眯着眼逡巡了一會,大街上人來人往,推着闆車的、拉着馬車的,甚至還有牽着駱駝的商旅……已全然不見有可疑人物。
他咧嘴笑笑,擦掉濺在臉上的血。
“不急,捉了一個,剩下的跑不掉……”
~~
胡祗遹悠悠轉醒,擡眼一瞥便知自己是在京兆府衙。
沒看到耶律有尚,那種天真的做法讓人頗爲擔憂。
胡祗遹反倒對自身安危不太在意,似乎也有預想過這種情況,開始思忖着準備對李瑕說的許多言辭。
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推開。
胡祗遹道:“宋寇李瑕,你休想……”
目光一轉,卻見進來的隻是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手裏拿着一張闆凳,“嗒”的一下,便在胡祗遹面前坐下。
胡祗遹微有些尴尬,語氣平淡下來。
“李瑕不敢來見我不成?”
“我來看着你,不讓你睡覺。”
濃重的蜀地口音。
胡祗遹隻好道:“你是誰?”
“王狗兒。”
“你……何職?”
“啊,我搬麻袋,運辎重啊。”
胡祗遹有些猝不及防,本以爲李瑕會迫不及待過來審問,不想竟是派了個民夫過來。
再擡頭看着王狗兒那張傻臉,他卻心念一動,微微一笑,問道:“敢問王兄弟家在何處?”
“問我家幹嘛?我就是來看着你,不讓你睡覺。”
“我知道,我還不困。”胡祗遹又笑,“王兄弟豈不是也不能睡?”
“你傻不傻,我困了,換一個人來看你。”
“原來如此,王兄弟好聰明,佩服……”
屋門外,林子聽了一會,招過一名手下,低聲囑咐他将胡祗遹的說辭都記下,自轉身往大堂走去。
~~
“大帥。”
李瑕正拿着一個算盤在算,頭也不擡,道:“說吧。”
“胡祗遹不怎麽驚慌,已試圖策反我派去看着他的人。”
“是個人才,經曆查了嗎?”
“查了。”林子拿出一份情報放在案頭,“三十三歲,河北磁州人,曾師從許衡,廉希憲就任後,舉用他主事刑名之事。”
“放着我回頭看吧,廉希憲安排在長安城的細作絕對不止這一批,他從容退走,至少能布置上千人,隻爲取我性命。”李瑕道,“若是我,我也會這麽做。”
“若是大帥,埋火藥在這府衙,廉希憲已經死了。”
“線索呢?”
“胡祗遹這條線還有個主事人,有兄弟遠遠望到了他一眼,二十多歲,身材頗高,到大帥眉毛這裏,有點絡腮胡卻很文氣……”
待林子形容了一遍對方的身形樣貌,李瑕想了想。
“廉希憲手下有個人很像,耶律有尚。去查,盡快拿下。”
“是。”
“把這些蛇蟲鼠蟻清除了,長安才算是我們的長安。”
“是。”
林子深有所感,若讓大帥在長安城都不能安心走動,那如何算是取了關中?
……
李瑕又埋頭計算着田畝。
直到傍晚時候,劉元振提着幾個頭顱進來,随手往堂上一抛。
“滿意了?”
“嗯?”
劉元振沒好氣地擡腳一踢,将一個頭顱提到李瑕案下。
“達魯花赤托赫迷失,他與蒙古宗室有聯姻,女兒嫁給窩闊台之孫秃兒堅。”
“廉希憲沒把他帶走?”李瑕随口問道。
他拿出地圖,在長安東北方向、渭河以北标注了一下,那萬頃土地不耕不種,成了一片大平原,托赫迷失的帳篷便在其中。
“廉希憲又不傻,這種人帶在身邊頤指氣使,他還如何做事?”
劉元振确實不太高興,知道李瑕是故意讓他去殺蒙古人表明立場。
劉黑馬本有猶豫,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安撫百姓換些名聲,讓劉元振率兵去攻打了托赫迷失的牧地。
從此時就可看出,李瑕有心計,故意用劉黑馬治理長安……
“傷亡大嗎?這蒙古人怕是不好打。”
“不過爾爾。”劉元振淡淡道:“廉希憲通報消息,托赫迷失連長安失守都不知道,喝的爛醉如泥,我率兩千人圍上去,一輪便解決了。”
李瑕問道:“那看來蒙古人也不是天下無敵?”
“分人。”劉元振道,“這些,不過蟲蠹而已。”
“是啊,當世總覺蒙古人無敵,但細數黃金家族還能打仗的,拔都、闊端、蒙哥皆死了,忽必烈、阿裏不哥、旭烈兀,戰功赫赫者不少,但除了這些人,數百宗室、及數不清的王公貴族裏,已不知有多少蟲蠹。”
劉元振愣了愣,倒沒從這個角度想過。
蒙古之強,讓他一直忽略了這個問題。
“大帥似乎總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處?”
“爲了讓劉家安心效命不是嗎?”李瑕揉了揉額,翻出地圖,道:“你既來了,談談關中防務之事。”
“好。”
“我打算将秦嶺諸道兵力調出,分守關中各城。将你與劉元禮的兵力集結,到時才可取潼關……”
兩人也不在乎地上那帶血的頭顱。
劉元振擦了手便坐下,心想着若能一戰擊敗廉希憲、商挺而取潼關,便可稱當世名将了,不由振奮。
談了許久,天色愈暗。
劉元振看到案上那關于胡祗遹的情報,笑問道:“大帥捉到他了?”
“嗯。”
“審了?”
“沒有。”
“爲何不審?”
“胡祗遹不難對付,但廉希憲卻不簡單,必定能想到胡祗遹有可能落入我手。”李瑕道:“那便不能着急去審,須消磨胡祗遹之意志。”
劉元振颌首,問道:“大帥不急?”
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又笑道:“大帥盡日忙着這些,豈不擔心誤了佳人?”
李瑕有些嫌劉元振啰嗦了。
人是不錯的,慷慨熱情,故而能孤身勸降劉整,但就是相處久了便有些煩人。
“我說了,我很清醒。”
“大帥該知道,這不是你的私事。”劉元振道:“事關張家,便幹系到往後河南河北之局勢,幹系到大帥日後實力……”
“你可知孫子爲何說間諜之道,乃‘此兵之要,三軍之所恃而動也’?”
“爲何?”
“我們就像是一木桶,廉希憲正拿着一把匕首,準備把木桶撬開,他需要縫隙。若我的心志亂了,這是其一,但他不會隻盯着這一條縫。關中民心亂了,他會利用,我們的兵力布署出了差池,他也會利用。間諜就是無所不攻,所以,防間諜很難,需每一項都做好,不能出現短闆。”
“一言以蔽之,他隻需全力殺了你,而你要全部都防住?”
“不錯。隻要廉希憲的殺手還在長安城,都會不停攻擊我,什麽時候才結束?匕首刺中我,或我們把關中這個木桶箍緊,把他的匕首折斷……”
~~
一輛闆車被推進小院。
耶律有尚從幹草中爬出來,向掩護離開的漢子行了一禮。
“多謝老鄉了。”
“恩公不要客氣,宋寇真是太可惡了,才入城兩天,到處殺人。”
耶律有尚點點頭,溫言寬尉了對方,隻說待朝廷抽出手來,必能收複關中。
“恩公,我們在草場搬貨的三十多人都想爲恩主出力,殺了宋寇,迎廉相回來,行嗎?”
“多謝老鄉了,實在是慚愧。”
“應該的,當年若不是廉相,小人全家早被打死了。”
“……”
等耶律有尚再離開這間小院,重新聯絡到廉希憲留下的死士,眼神中已更有信心。
他知道他才是對的,比胡祗遹更對。
長安城驅宋寇之心可謂衆志成城,這些平頭百姓對抗不了兵馬,卻可爲他的刺殺提供足夠的幫助。
間諜就是該這麽做,鄉間才是正道……
何況,趙宋南渡一百三十年,對長安百姓而言,除了二十餘年前“端平入洛”時帶來的浩劫,别無任何好感,隻有仇怨。
思及至此,耶律有尚竟愈發學會了“鄉間”之道。
這裏是廉相悉心治理六年的長安啊,趙宋有太多太多可以說道出來,讓長安百姓愈發生恨的地方。
“早點誅殺李瑕,驅除宋寇,才不會再有當年的大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