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屈突通

第658章 屈突通

渭水之戰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後的中元節,該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對談了許久,卻還是立于石階之下,未得結果。

石階旁,是一塊塊石碑。

偶爾月光從雲層間透下,能讓人勉強看清石碑上飽經滄桑的斑駁文字。

“火德開統,連山感神……”

劉元振雙手受縛,站在那,聽着李瑕與劉黑馬的言詞,一直緊閉着嘴。

好一會,他低頭,将碑文看完。

最後一句是“盛德不孤,萬世同仁”。

“盛德不孤,萬世同仁。”劉元振心裏念叨了一句。

之後,他聽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勵。

莫名地,這一瞬間劉元振心裏忽然輕松了許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輸給這樣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這念頭一出,近日來壓在劉元振腦子裏的重擔仿佛被卸下了大半,讓他終于能長舒一口氣。

且不談李瑕有無這個資格,總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劉元振又該自比于誰?

隋唐亂世,突厥可遠沒有如今蒙古之勢,也沒有如他劉元振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來想去,一個名字躍進腦海,劉元振不由搖了搖頭,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覺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東胡,與契丹同族異部,擅騎射,好武略,有勇有謀,可謂與他相類。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谏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劉家所爲。

經曆也相似,兵敗被擒。

不過,屈突通之後追随秦王,平定薛舉、王世充……

劉元振更加羞愧,罵自己不已。

如何能這般便開始考慮投降之事?

偏腦子裏又有個聲音在說着。

“一心純誠,遇明主,甯限于兩國爾?屈突通守節,求仁得仁,故圖形于淩煙閣,配列太宗廟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将否?”

劉元振遂想道:“我雖有比肩千古名将之志,而李瑕微末,豈可稱明主?”

“汝敗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稱明主,汝三敗二擒之人,猶自比于名将?豈不可笑?”

劉元振不由覺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圖形于淩煙閣,配列太宗廟庭。”

“會取安西将報國,淩煙閣上大書名。”

“……”

腦海中這些話語越來越密,劉元振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已經是想要投順李瑕了。

不想承認,但确實想。

他目光向劉黑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劉黑馬的眼神,隻感受得到劉黑馬依舊不悅。

“父親。”

劉元振終于開了口。

當先轉過頭來的卻是李瑕,看了劉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點點頭,道:“也好,讓你們父子先商量。”

說罷,他徑直往邊上走了幾步,竟根本不在意劉黑馬是否會解下劉元振、劉元禮身上的繩索,試圖逃脫。

劉元振并未急于解脫捆縛,而是向劉黑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爲江淮大都督,賜金、銀符共六十餘枚,褒賞獎谕再三。然而,孩兒得到京中消息,在這之前,粘合南合、張宏等人,曾向陛下進言,稱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撫、姑息之策罷了。”劉黑馬歎息一聲,“陛下正與漠北交戰,山東事态又不妙,這也是我肯與李瑕談條件的因由之一。”

劉元振卻還有另一層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隻當陛下待諸世侯一般寬厚。”

他雖還被捆着,卻終于在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後,重新有了評點江山的氣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優渥,是姑息之策、是虛情假意。那,安知待父親之優渥與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歸一、休兵晏民,又有誰真個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權?

父親豈不見史天澤每每推辭、轉授都元帥之職,窩闊台、蒙哥不溢贊美之詞?由此觀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氣量恢宏。不奪世侯之兵權,非不願矣,實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難測……”

劉黑馬歎息一聲。

他比長子更明白,無論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寬松,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說的意思,是要奪劉家的兵權,比蒙古嚴、但不會像趙宋那般猜忌制衡。

劉元振所言,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但眼下形勢所迫,聽聽這些話,有個台階下罷了。

“孩兒以爲,李瑕爲人,坦誠可信。”劉元振又道:“他将條件擺明,而非先欺騙父親,待往後再行反悔之事,是帶誠意而來。”

在他眼裏,李瑕的誠信确實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厭詐”與“坦誠相待”這方面把握得極好。

兩者的區别在何處?

比如,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的使者商談,答應回哈拉和林商議,卻在暗中準備,最後斬殺使者,搶先登基稱帝。沒有人會說他奸詐,因爲傻子才會去哈拉和林送死。這叫兵不厭詐,對敵人不擇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爲籠絡北人,平時口口聲聲“行漢法”,北人聽其言、見其行,因此而付諸努力,真心擁戴他。如今他确實登基、改年号,诏告天下實行漢法。這叫言行如一,對自己人坦誠相待。

兩者區别在于,雙方都是出于真心許下的承諾,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諾。

李瑕對敵,比忽必烈更不擇手段,刺殺、偷襲、欺騙、威脅,各種下作伎倆層出不窮;

而李瑕待人,卻比忽必烈更坦誠,條件先擺出來,既然不能容忍劉家再裂地養兵,也不會虛與委蛇,先作欺瞞,一是一、二是二,稱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隻會被輕視,故而一開始所有人都對他愛搭不理。

唯有當李瑕擺出實力,睥睨關隴,這份直率才能成爲氣魄。

再反觀古來多少豪傑,起勢前少了這份直率,輕許諾言,欺瞞哄騙,最後毀言踐行,再難贖回。

對比到這裏,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難能可貴的優點……

劉黑馬默然而立,聽着長子的勸說,漸漸也感受到了這些。

“你認爲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劉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戰前,父親可曾想過,三萬餘兵力能勝十五萬大軍?”

劉黑馬喃喃道:“其實,那是氣運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爲要死了……”

“那既然形勢至此,再賭一把又何妨?”劉元振道:“無論如何,豈不好過關中陷于宋軍反攻,家族基業毀于戰禍與猜忌?”

這才是關鍵。

今日談不攏,李瑕隻是失去時機,劉家卻已有根基盡毀之慮。

而條件好或不好隻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劉元振挺了挺背,道:“當年,父祖孤注一擲,換劉家三十餘年顯赫,如今時移運轉,孩兒亦願孤注一擲,擔負家業。”

劉黑馬終于又在長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陣子,他嫌長子啰嗦,認爲五子穩重,結果偷襲漢中一役,五子也是全軍覆沒。

此時再見長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隻感欣慰。

~~

李瑕按劍站在那,默默看着劉家父子的身影。

之後,隻見賈厚上前,對劉黑馬又低聲說了良久。

夜風吹來,偶爾能聽到賈厚是在複述正月裏的對話。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觀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兩步。

他沒多勸,相比現在勸說的語言,他過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爲止,不論實力大小還未有一個北地豪強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勝仗,他都是一個腦袋一個腦袋地砍過去。

必須要結束這種情況了,時間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個北地豪強,才能發展他的勢力。

趁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相争之際,他也必須盡快取關中,拉近雙方的基數。

争天下這是賽場,這是最後一個入圍的機會。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條件很一般。

說是讓劉家兄弟分統兵馬。但聽他調遣、交出錢糧,本質就與趙宋武将相當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權力,劉家拿什麽來養兵?

李瑕與趙宋的區别,隻看劉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氣量。

至于劉家答不答應,隻看他們是否認爲形勢到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給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這是原則問題……

“條件還未說完吧?”劉黑馬回過頭,這般問了一句。

李瑕點點頭,開口道:“方才說的是最關鍵一點,劉公答應了?”

“尚未考慮清楚,李帥不妨先把條件說完,老夫再考慮考慮。”

“我兄長會娶令媛爲嫡妻,從此劉李兩家同氣連枝,隻須劉氏族人不犯國法,有李家一份富貴長榮,便少不了劉家一份。”

劉黑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後,他踱了幾步,問道:“如何掌握關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隻怕還未收到我奇襲鞏昌的戰報……若能盡早拿下關中,可拖到半年後再上報。之後,請劉公爲成都府路安撫使,治理民生政務,我請調張珏北上,調遣安排再待官員就任,又須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關中。”

“治理成都?”

“劉公征戰一世,可願于廢墟之中建立欣欣向榮之事業?”

劉黑馬背過身去,擡頭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猶豫,道:“今劉公猶不信,無妨,我一點點做給劉公看。”

劉黑馬既不說答應,也不拒絕,看過了天色之後,又回頭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節快過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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