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種的栀子與芍藥皆已開了,帶着淡淡的香氣。
漢桂樹則還未開,要待到九月,高明月總與李瑕說桂花才會更香,到時要做桂花糕吃。
李瑕看着沿途的花木,才穿過院門,便見到四個妻妾正站在小徑邊。
前陣子看慣了戰場上的血與火,此時他愈發覺得……漂亮的女孩子真是賞心悅目。
紗裙微微擺動,她們圍上來說着話。
更多時候都是韓巧兒的聲音。
“李哥哥真就回來了,昨日說是漢中在打仗,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還有還有,高姐姐有了……啊,你來說吧?”
高明月笑道:“我私下再和他說。”
“……”
說說笑笑,回到廳上,李瑕洗漱了一番,換了衣服,坐下吃着東西。
韓巧兒雙手托腮,很是開心,問道:“李哥哥這就打完仗回來了嗎?”
“那倒不是,隻是臨時回來一趟,今夜還須趕回隴西。”李瑕伸手捏了捏她的嘴,道:“别嘟嘴,再有幾個月便回來,那時便不那麽忙了,以後多陪你玩。”
“嗯嗯嗯嗯……那好吧,對了,我爹成親了。”
韓巧兒記性好,又與李瑕最親近,将漢中近來發生的大事小情一股腦地說出來,如倒籮筐一般。
之後,唐安安知趣,拉着她和年兒先下去,留李瑕與高明月單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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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了吧?”
“嗯,衣服厚還不顯。”
“讓我看看……”
李瑕蹲着身子,将臉貼在高明月腹上,覺得愧疚。
“我害怕生孩子便是怕這種時候,你懷着身孕,我卻離家在外,不管不顧的。”
高明月溫柔地抱着他的頭,道:“沒事的,家裏又添了許多婆子侍候,劉娘與安安她們每日忙前忙後,把我照顧得很好。你是平定亂世的英雄,不必挂念着我……”
她低聲說了良久,努力寬李瑕的心。
李瑕蹲在那,很久,像是睡着了。
又像是在感覺着他在這世上留下的血脈……
終于,高明月柔聲道:“再蹲腿要麻了,你今夜又要走,先去睡一會好不好?”
“在馬背上睡也可以,新學的絕技。我方才是在想,也就是這年頭,這樣的你,才能這般包容我。”
高明月不解何意,拉着李瑕起來,不肯給他再貼着她肚子。
她倚在他懷裏,問道:“年底之前能回來嗎?”
“若能降服了劉黑馬,該是可以的。否則以我的兵力,便是能借機勝上幾仗,也難攻下關中諸多城池,或拿下也守不住,那便拖得更久……我又與你說起局勢了。總之,這次時機難得,我不得不去把握,若能一舉拿下關中,往後三五年才好慢慢積澱。”
“我明白,拿下關中,讓百姓休養生息,我們……也休養生息。”高明月應道。
她自覺說了句很厲害的情話,連忙換了個話題,問道:“那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不會白跑。”李瑕不肯承認,道:“回來一趟也好,親自了解了局勢,心裏有底,之後再決戰劉黑馬,氣勢上便能穩壓他。”
“就是太辛苦了。”
“昨日敵寇入境,你有沒有吓到?”
“其實我睡了個大懶覺,下午才起來。”高明月道:“劉娘特意來了一趟,說不要緊的,吳公什麽都料到了。”
“那就好,說到吳潛,我才入城便被他逮着罵了一頓,無非是說我扶立了現在這個笨皇帝,叫我不可有不臣之心雲雲。”
“那怎麽辦?”
“沒關系,我收複故土、與民生息,隻要做的事是對的,他們都會支持我,還會慢慢發現,順着我的思路做都是好事,這才是大義。我對北人說我要争雄天下,但對南邊的人隻說我要匡扶社稷。看起來北人很容易揭穿我,但不行,因爲大義就是過得好,慢慢都會在我這邊……”
李瑕是喜歡與高明月說心裏話的,不自覺說到這裏,想到她懷着身孕聽着也累,停了下來,道:“反正,讓吳潛罵一頓也沒關系。”
“恰是吳公肯提醒你,才表明他很是看重你,你不好生他的氣。”
“嗯,不談這些,你别累到了。”
“不會累的,肚子才這麽一點大,反倒是大家都太在意了,小心翼翼的,我覺得有些爲難。”
李瑕笑了笑。
高明月也笑,問道:“汪家沒有将女兒給你作妾嗎?”
“汪家連根拔起了,既是因爲汪世顯當年随闊端入蜀,用不了,也是爲了威懾别的世候。”
“爹說,讓你到李家龍宮祭祀,隴西那邊有好幾支李氏族人,且沙陀人多有自诩爲李克用後裔,這事,該是很重要。”
“我明白,等我打完這一戰。”李瑕道。
“若等你打完了仗,爹該親自到隴西祭祀了。到時,你把安安和年兒帶在身邊吧?”
“爲何?”
“以免有别的女子趁機而入。”高明月莞爾道,“你在隴西沒人照顧,身上都臭了。”
“很臭嗎?”
“嗯,我不嫌棄你……”
夫妻二人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李瑕放松心神,也漸漸理清了接下來的思路。
他必須再回隴西,因爲精銳兵力都在那邊,得從天水發動攻勢,而非從大散關。
但要取關中,依舊是得收服劉黑馬,否則一座座城池攻打過去,川蜀承擔不住這樣的戰事……
這邊閑适了半日,便有消息傳來,說是史俊已派人報捷。李瑕便知道,在漢中待不了太久了。
“對了,明月幫我寫封招降信吧?”
“怎樣的招降信?”
“遇到了一個敵手,這次打算學學他的做法,打仗前先遣使占據道義。”
高明月有些懶洋洋的,問道:“叫安安來幫你寫好不好?她詞藻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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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在十餘日後,遣俘虜走陳倉道,将這封招降信遞給廉希憲。目的有幾個,一是,讓他知道劉元禮被全殲了,且以爲我正在漢中,到時我正好從天水出兵,打他個措手不及;二是,讓關中官員、士紳明白,我王師入關中,不願讓戰火波及百姓,奈何廉希憲不降;三是讓北面官員懷疑廉希憲與我有交情,算是離間……”
唐安安在廳上鋪開筆墨,執着毛筆,認真聽李瑕說着,問道:“郎君并不想真招降他嗎?”
“想,但我說得天花亂墜,他也不會降的,故而隻能達到這幾個目的。”
“好。”唐安安又問道:“是以郎君的名義,還是以宋廷名義招降他?”
李瑕道:“我沒讓吳潛、陸秀夫這樣的大才子幫忙寫。”
“明白了。”
“當然,也不要說得太明顯,以免廉希憲反過頭來陷害我。”
“好。”
“我來說,你幫我拟,化作厲害些的文辭。至于開頭的稱謂,你幫我拟吧。”
李瑕說着,踱了幾步,沉吟着說起來。
“廉希憲,你出身回鹘,改漢姓,學儒學,才名播于北地,治理關中也可稱得上關心百姓疾苦,又施謀用略,敗渾都海大軍,實有開國重臣的能耐,想必也是心懷大志……”
唐安安柳眉微蹙,下筆飛快。
“公蘊經國之學,展命世之才,安民養士,定秦隴民心,代謀制勝,平渾都海之亂,實具開國手段者,必存豐功钜業、光耀金石之志……”
李瑕說完了這幾句,語氣漸漸不同。
“以你的才學,若能遇上漢高祖、唐太宗這樣的明君,輔佐他平定四海,建立功業,你也可以成爲蕭何、張良、房玄齡、杜如晦這樣的名相,得青史所載、後世誇贊。奈何你明珠暗投,投靠了忽必烈。
忽必烈說要行漢法,卻連漢語都不會說,并非真心仰慕漢學,那所謂的‘祖述變通’,徒有其名,其人之虛僞可見一斑。他信道、信佛、信儒,仿佛什麽都信,但其實他什麽都不信,所求的,唯有自己的權力而已。
相比曆代開國之君,他不過是出身于鐵木真孫輩,借祖上屠戮的萬萬性命而成勢,欲竊中原。然他既背棄了族人,行漢法又不肯徹底,心思反複,連自己是誰尚且不能分清,如何稱得上明主?我敢斷言,他并非真有建立煌煌偉業的志向……”
李瑕話到這裏,皺了皺眉,交代道:“這一段,你要幫我引經據典,罵出氣勢來,要有姚樞給我的信上罵宋廷的氣勢。”
唐安安一介小女子,卻要執筆罵北地皇帝,很擔心弱了氣勢,但總之是順着李瑕的話寫。
李瑕又道:“可以預見,你竭盡全力,爲忽必烈建立的一個王朝,不僅不會有漢唐之盛,往後史筆評說,後人隻會覺得它連隻存半壁江山的宋也不如。
沒有人會視你爲蕭何、張良。你廉希憲之名,将于史書上寂寂無聞,後人知鬥蛐蛐的賈似道,也不會知你廉希憲。你這畢生恢宏志向,能有幾人知?
由此觀之,你是敗者,敗得徹頭徹尾。你的才華被辜負,你的功績被抹殺,應當的。因爲你的志向與你的所做所爲,已完全相悖。”
李瑕停了停,鄭重其事又補了一句。
“這裏,要再加一個‘惜哉’、‘哀哉’。”
良久,唐安安的纖纖玉手停下,回看了一遍自己寫的,猶覺少了幾分氣勢。
她略一思索,又執筆寫上了半阙七十餘年前流傳下來的詞……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
“萬裏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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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大散關以北,蒙軍大帳。
“仲民竟還未到嗎?”
廉希憲與劉黑馬對坐着,臉上皆有些憂慮之色。
時值盛夏,劉黑馬披着厚甲,額頭上已蓋了層汗水,沉聲應道:“算時間,無論如何,他已該殺到大散關背面了。”
廉希憲掐指算着,眼中擔憂之色愈來愈濃。
之所以敢派劉元禮去,一是因爲無奈,二是因爲蒙軍并非初次這般深入敵境,三是在他想來,隻要攻破大散關,至少不會損兵折将……
然而到現在,大散關還久攻不下,他已漸漸意識到不好。
“若事有不妥,我愧對劉公啊。”
劉黑馬臉色一變,閉上眼,穩定了情緒,擺手道:“許是五郎貪功,先打了漢中……”
廉希憲正要開口,忽聽帳外有高喊聲傳來。
“報!大散關遣使求見……”
廉希憲起身出了帳,目光看去,有人正向這邊蹒跚而來,未披甲,頭發散着,狼狽的模樣。
之後,劉黑馬也出了帳,臉色劇變。
他分明看到,來的正是劉元禮身邊的副将蕭全。
而看樣子,蕭全分明被宋軍俘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