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春雨未歇,沱江已進入汛期。
浪濤聲傳入帳篷裏,紐璘那雙殺意騰騰的眼還在凝視着地圖。
他想到也速答兒十歲的時候在草原上遇到一匹狼,也速答兒獨自殺了它,拖着狼屍回到家裏來,一見到他便撲到他懷裏放聲大哭。
沒想到來到南邊,也速答兒又遇到了狼,但這次,那孩子已回不來了,去了長生天……
想着這些的時候,有人走進了帳篷。
“告訴我,李瑕去了何處?”紐璘開口問道。
他沒有轉身,語氣如同帳外的寒雨。
車裏不由自主有些寒怕,禀報道:“看宋軍行迹,好像是縮回雲頂城了。”
“我不聽‘好像’,确定嗎?”
“确定,哨馬已查探過沿途的足迹,宋軍肯定是去雲頂城了……”
紐璘并不意外。
他做過許多設想,宋軍不敢與大股蒙軍交戰,比行軍速度也比不過,伏擊密裏火者之後,隻能向北撤。
因爲向南會遇到蒙軍大部;向東要渡過沱江,向西要翻過龍泉山脈,都太冒險了。
李瑕的選擇不多,守簡州、攻成都,或退回雲頂城。
而退回雲頂城确實是最好的選擇,能将難題反抛給紐璘。
“你接下來繼續南略叙、泸嗎?我就在雲頂城上,随時會再殺下來;分兵來圍堵我?試試,也速答兒去歲便沒堵住我;或者你可先攻雲頂,我四千人守,你一萬人攻,很公平……”
耳邊仿佛能聽到李瑕的叫嚣,紐璘皺眉思忖着。
兩萬兵力本就不算多,如今損失了将近三千,再次分兵已不适合。哪怕補上五千人圍雲頂也未必圍得住李瑕,而南下的兵力若不足,摧毀不了叙、泸水師,便無意義。
紐璘考慮之後,下令道:“派快馬将情況告訴完顔石柱,命他堅守泸川縣城,别被宋軍偷襲。等本帥拿下雲頂城,再提兵南下……”
之前不攻雲頂城,并非是他攻不下,而是沒有必要。
一個山城哪怕能自給自足,圍困上一兩年,山上的守軍自然會受不住,再等重慶陷落,必然會有人納城投降。因此,當時強攻雲頂城不值。
現在不同了,既然宋軍可能随時下山打亂他的戰略布署,不惜傷亡也要拿下這根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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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春雨停歇,紐璘已集兵于雲頂山下,大修砲車,準備攻山。
雲頂城難攻,這不假,但去歲姚世安叛變加上蒙軍淩厲的攻勢,山城上的糧草、物資已然消耗大半。
蒲擇之撤離成都時僅補充雲頂兵力至三千餘人,正是因爲深知山城上種的糧至多養活這些兵力。
一旦蒙軍不惜代價攻城,至少可破壞山上守軍春耕,宋軍士卒其實不傻,很清楚開春種不了糧,必定扛不過今秋,他們會感到絕望。
同時,張實的大敗也會給他們帶去壓迫感……
蒙軍極擅長打心理仗,比如屠城便是一種強大的心裏震懾,成吉思汗時期,攻掠的無數城池便是這般不戰自降。
紐璘命人從四處驅趕來宋人百姓,将其逼上高山,消耗守城擂木、滾石。
被砸成重傷的百姓若一時未死,便被驅趕在雲頂城下,終日哀嚎,繼續給守軍壓力。
吸取第一次攻雲頂失敗的教訓,他不再冒進。
他深知面對李瑕這樣頗有打仗天賦的将領,最重要的是不犯錯。不犯錯,便能憑實力碾過去,不給投機打仗之人翻盤的機會。
“不能急。”紐璘一次次地告訴車裏,“攻這樣的險要之地,要徐徐圖之。”
車裏其實不急,反而覺得紐璘表面上看着冷靜,其實還是帶着給兒子報仇的私心。
攻雲頂城的理由有那麽多,但最根本的,還不是因爲李瑕就在山上。
不過紐璘還是顯得很慎重,一遍遍地分析着。
“去歲我太急了,隻想先擊敗蒲擇之,沒耐心在雲頂城久耗,召降姚世安、派都剌趁夜攀山偷襲,反而露了破綻讓李瑕捉住。這次不同,我們有時間,宋人有句老話,叫‘愚公移山’,把雲頂山鏟平了,也要殲滅這些宋軍。”
車裏連忙應道:“都元帥說得對,這些宋人也是奇怪,統兵的張實是個大蠢貨,反而是個小知縣每次壞我們大計,該先除掉他。”
紐璘懶得聽這些馬屁,目光又落向眼前那高聳的山。
今日天氣不錯,終于出了大太陽,蒙軍的砲車抛出屍油火球,砸上山林,點燃了潮濕的樹木,騰起滾滾濃煙。
這樣的攻城手段不能立刻破城,卻是立于不敗之地。
紐璘仔細想過,李瑕不可能有辦法打敗自己……
接着,遠遠有哨馬從南面狂奔而來。
“報都元帥!”
紐璘回過頭,眼神逐漸陰翳。
他已隐隐預感到,又會有壞消息……但不應該的。
“報都元帥,資州……資州又被宋軍攻下了!”
“你說什麽?!”車裏趕上前問道,“什麽叫資州被攻下了?哪裏來的宋軍?”
“一支宋軍自西面殺出,殺了資州守軍,搶奪了船隻和辎重,順江而下了。”
車裏還是滿臉疑惑。
“西面?那是山林子,宋軍有多少人……”
“啪!”
突然一聲大響,紐璘已一巴掌把車裏打翻在地!
“額煞!你還敢問哪來的宋軍?!”
紐璘終于克制不住滿腔的怒火,搶過一根鞭子對着車裏就抽。
“我讓你追查宋軍蹤迹,你就這樣敷衍我?讓我的勇士如同狍子一樣被遛得團團轉!”
“都元帥……都元帥……我真的發現宋軍的蹤迹,他們确實是逃到雲頂城……”
紐璘更怒,手中的鞭子“咻”地一聲,打得車裏的臉皮開肉綻。
“還不明白嗎?!李瑕根本就不在雲頂城!”
~~
牛皮筏子漂浮在沱江之上,被江水不停拍打。
李瑕被江風吹得眯着眼,注視了沿岸奔跑着的四百騎兵一眼,目光又落向沱江。
在伏擊了密裏火者之後,他确實讓羿青帶着兩千人以及繳獲盔甲馬匹回了雲頂城,并僞造出痕迹,做出所有宋軍都撤向雲頂城的樣子。
而他則帶着慶符軍與長甯軍共一千餘人撤進了西面的山梁子。
他們借着雨勢,掩藏自己的蹤迹,不敢起營、不敢生火造飯,隻敢躲在樹林與山洞間嚼着冰冷的、被雨水泡爛的食物。
有人病死、有人傷勢過重沒得到醫治……但沒有人當逃兵。
雨中,蒙軍哨馬在發現了宋軍退往雲頂城的蹤迹後,便未再起過懷疑。
壞天氣能讓懶惰、粗心的人更加遲鈍。
李瑕笃定,蒙軍不擅守城,不會留太多兵力看守殘破的資州城,畢竟資州周圍并未發現宋軍。
而資州城有船隻。不多,足夠載他的人。
李瑕完全是學習紐璘的打法,四百騎兵沿江策馬、近八百士卒操舟而下,水陸并行,直指泸川縣城。
他還是不敢與紐璘決戰。他的目标,是完顔石柱。
……
“我說要擊敗蒙軍水師、毀其船隻,非瑜卻說紐璘騎兵要掉頭回來了,果然如此。”
“所以,我們先擊密裏火者,繞過紐璘。”李瑕道:“現在,我們可以去擊敗蒙軍水師、毀其船隻了。”
祝成迎着江風大笑,道:“每一次都避強擊弱,撿好打的打,早晚能把紐璘拖垮。”
他絲毫不在乎己方隻有千餘人,眼神中滿是期待。
“想來,易守臣要出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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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城下,長甯河畔。
易士英按着佩刀大步而行。劉金鎖、許魁、茅乙兒幾個慶符軍佰将亦紛紛跟着他身後。
劉金鎖似乎才被教訓過,神色恹恹的,低着頭。
開了年,他便帶兵到淩霄城與長甯軍合練,确實是受益良多。
但收到張實大敗的消息後,他也依着李瑕的吩咐,将一封密信遞給了易士英。
“易守臣,我家知縣說,時局如此,丈夫守國當奮不顧身……那啥,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具體的戰略都在信裏了。”
彼時,易士英看罷手中密信,竟是當即大怒,拍案怒斥了一通。
“李非瑜好大的膽子!老夫必要參他一本,罷了他這知縣!”
“……”
劉金鎖被噴了一臉唾沫,自是不敢再在易士英面前放肆,隻覺好生委屈。
但短短一日,易士英竟是已點齊兵馬、船隻,下令增援泸州。
……
兩千精兵腳步飛快趕下淩霄山,易士英始終面沉如水。
他大步上了船,掃視了士卒們一眼,沒有更多的語言,開口僅有兩個字。
“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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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州神臂城。
朱禩孫凝視着眼前的信使,緩緩問道:“這是易守臣的意思?”
“是,守臣言‘丈夫守國當奮不顧身’,當此長江防線危急之際,他不願困守孤城,唯請決一死戰。”
朱禩孫環顧了一眼點将台,哪怕猶覺泸州軍新曆大敗,士氣低迷,卻還是下了決心。
“傳我命令,準備反攻泸川縣城,奪回入江口……”
(本章完)